进宫面圣

梅长苏眼中骤然闪过的光芒让萧景琰几乎担心他孱弱的身体会被这样灼烈的光焰焚毁。但利芒仅仅是一闪即逝，化进沉得辨不清的黝黑深邃，再难找寻。

梅长苏静默了一阵，挨过方才情绪骤然波动引发的激痛和眩晕，抬头时看到萧景琰近乎躲避的目光，有些无奈地淡淡一笑：“景琰……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有所歉疚……”

萧景琰看着那人苍白的笑容，只觉喉中哽咽，哑声开口：“小殊，只要你不想见他，我就替你回了——”

“景琰，皇上再怎样，也是你的父亲。”梅长苏扶住他的肩轻轻按了按，眼中的光芒沉下去，只剩平静温然，“我也不是见不得人……皇上——什么时候要见我，明日么？”

萧景琰抿紧了唇，沉默了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梅长苏看着他的神色，轻点了下头，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我明日进宫面圣，你不必陪我。”

梅长苏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度踏进那座辉煌巍峨的宫殿的时候。自幼身负无边盛宠，自然可以在这里玩耍嬉闹毫无顾忌，一朝巨变天地转换，那些温存转眼变成刻骨的薄凉，便是这天威之下的所谓——世事无常。

谢绝了太监的引路，他依着记忆中的曲廊回转走进去，远远地看见高湛毕恭毕敬地俯着身等待，便信步走了过去，拱手作礼：“高公公，有劳了。”

高湛的腰俯得更低，面上带着恭顺的笑容，和声开口：“皇上已等候公子多时了。”

梅长苏的步伐一顿，隐在袍袖中的手轻轻一颤，又慢慢握紧，面上却仍一片平静，只是略略点了下头：“多谢公公。”

“奴才不敢。”高湛语气恭谨，俯着身退进角落的阴影里。梅长苏合了眼仰起头，轻轻叹了一声，却又释然的笑了笑。

——他，终究知道了。

终于知道了。

进入寝宫时，静妃并不在，只有些宫女太监低头垂手在一旁静候吩咐。记忆中明亮华美的宫殿如今被厚厚的帘布遮挡着，暗哑的烛火似乎在映照着那个老人将尽的生命，跳跃着映出虚幻的火光。没有人上前阻挡，梅长苏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径直走到垂暮的帝王面前，执晚辈之礼参见：“长苏见过陛下。”

梁帝倚在卧榻上，一双眼却并不似他昔日出征时所见那般昏花浑浊，只是横亘着深深的苍凉，如同荒漠。听见身边有人说话，他的目光动了动，却不知是否凝聚在那个人身上：“小殊啊，起来吧。”

梅长苏眉眼未动，稳稳当当地应了一声“谢陛下”，便在一旁席上坐了。梁帝反倒是有些吃惊，苍老无力的手动了动，吃力地半撑起身子看着他，良久才轻笑了一声：“朕还当你不敢认。”

“敢做，如何不敢认。”梅长苏垂了眸，语气平缓得近乎淡漠。梁帝却并未因他的僭越动怒，反倒似乎谈性浓了些，扶着榻略略坐直了几分，立时有宫女上前把靠枕垫高，又无声退下。梅长苏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九五之尊被人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神色平静，一双眼却依旧清寒。梁帝看着他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声：“不像。”

梅长苏眸光未动，嘴角极轻的一挑：“容色尽改，自然不像。”

梁帝看着他，眼中一片晦暗繁杂：“是朕毁了你。”

他说这话原本便是因那个人实在太过平静，想逼他变变颜色。梅长苏这一次并未叫他失望，几乎在他话音的末尾，那样清冷的眸光便骤然射了过来，似乎在这昏暗的寝宫中划过了一道闪电，让他的心神也跟着一清。他定了定心绪，想在那双眼里找到熟悉的憎恨亦或怨怼，即使是他的亲生儿子——在景琰的眼中，也一度闪着让他心凉的怨恨。

恨又如何，他既然坐在这九五之尊上，就不怕人恨。

静静对视了半晌，他却终究没能找着一丝一毫的怨恨不平，只有千年霜雪寒冰般的淡漠平静。他阅人无数，是不是故作的平静他一眼便可分辨，可这个孩子眼中却真的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仿佛他们在说的事发生在与他无关的别人身上，可又偏偏承受了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你怨么？”

听见帝王语气不明的询问，梅长苏微微垂了下眸，有莫名的光华流转一圈，再抬头时声音已归于平静：“陛下悔么？”

梁帝的手猛地颤了一下，静默了良久才大笑了一声，笑声在空荡荡的寝宫中回荡，只剩凄凉：“不悔。”

梅长苏轻叹一声，不闪不避的迎上那个人的眼：“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