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静静看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他突然想尽快把视线错开,或者干脆闭上眼,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失了被这样一双眼直视的勇气,他做错过很多事,的确错了,但他不能后悔。一旦后悔,他就会被来自于记忆的沉重罪责压垮。他忽而失笑,孤注一掷地开口,语气近乎逼迫:“我杀了你的家人,毁了你的未来,你不怨?”
梅长苏静静地看着面前苍老虚弱的帝王,眸光古井无波,语气淡漠,却字字清晰:“陛下杀的,不只是我的家人……也是陛下的挚友忠臣,亲妹爱子。”
他的话让梁帝的呼吸骤然急促,虚弱地挥舞着双手:“胡言乱语!放肆……放肆!”
“是臣说错话了。”梅长苏淡淡一笑,起身告罪,“请陛下息怒。”
梁帝定定地看着他,喘了半晌的粗气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看着面前谦恭有礼的子侄,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坐吧,朕既然敢见你,就不怕你说错话。”
他这话听着颠倒,却只有当事人能解开其中深意。梅长苏轻声称了句谢便坐了回去,梁帝低了头沉吟着,他不能太久的纠缠这个话题,他不想被自己强行压下的歉疚和悔意压垮,作为一个帝王,是不能后悔的。
他还不想垮,暂时还不想,他急切的需要一个新的局面把自己从这样的深渊边缘解救出来,所以他深深地呼吸了两次,才慢慢开口:“那日——那日你出征前,对朕说,但有一丝林氏风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
梅长苏微微垂了眸,轻笑一声:“林殊再不孝,也是林家的儿子。”
梁帝怔了怔,眸中异色忽而一闪——是啊,这还留着一个林家的,还留着一个昔日的少年战神,无往不胜的大梁军魂……
苍老的帝王眸色暗沉,淡声开口:“小殊,你实话说——大梁北境如今可安?”
梅长苏因他的一句“小殊”心绪略略一动,仿佛瞬间回到幼时的光景,他也曾在面前这位帝王膝下承欢,也曾被他爱抚地轻拍额头,掏出帕子宠爱地拭去额间细汗。然而短暂的温软回忆却被下一句毫不留情的截住,他轻笑了一声,忽然觉得疲倦,有隐隐的寒意从心底生发。这才是帝王,这就是帝王。
深刻的倦怠让他几乎无力去掩饰眼底的冷芒,只是轻笑了一声,语气轻忽:“十五年内无碍。”
“足够了。”梁帝眼中只剩属于九五之尊的淡漠,他看向那个近乎柔弱的青年,他不会忘记这个人是怎样只手翻弄风云,是怎样步步算计让他不知不觉惨败。他也不会忘记这个孩子曾是何等耀眼的将才,是如何无往不胜民心所向,“朕从来不是个好父亲……但就算为了琰儿做这最后一件事,你不能留下。”
“不劳陛下费心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平惊愕,也没有任何反驳和慌乱。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个理应算是他的外甥亦或侄儿的青年,他们本该有着无比亲近的血缘,可是掺进了林家的血——这就注定了,他无法掌控他们,也从来看不懂他们。他不能让他的天下变成这个样子,林家从来都是一把利剑,没有了需要斩杀的敌人,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所以就算景禹不谋反他也一样会向林家下手,帝王权术,重在制衡。天下只知林,这不是他能受得起的。
“最多不过一个月……”梅长苏轻轻挑了嘴角,眸中却是一片沉寒,“舅舅若是撑得住,还能送外甥一程。”
梁帝的手轻轻一颤,他确实想过不能留下这个太让他恐惧的青年,可要说杀意却也没有多少。他不过是想将他废了亦或贬得远远的,却从未想过真要他的性命。原本是想等他惊慌再说出恩赦,也能反将这个从一开始就太过平静的孩子一军,可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就毫不留情地拂乱了棋局。
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可笑可悲,算计了一生,如今垂暮,手里留下的只剩下一方冰冷的玉玺。那些情谊和信任,温存和热血,竟是被他自己一点点灭了干净。再细看那个孩子,才惊觉他的虚弱和疲乏,原来——他也不过是飞蛾扑火,以血为饲么。
春蚕丝尽即终日,蜡矩泪干成灰时。原来他已生生耗干了。
突然便失了谈兴。梁帝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罕见温和地笑了:“朕竟然还是不悔……这可真糟糕。”
梅长苏垂了眸淡淡一笑,云淡风轻般,往事恍惚烟消云散:“陛下好生歇息,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