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扶着蒙挚的手臂勉强立稳身形,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仿佛所有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到头上,耳边一片嗡鸣。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分辨两句,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或许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告退离开,礼数也好什么也好都先不要多管,先逃出这个地方,回到苏宅去,慢慢的考虑他应该如何应对。
可是,他却没有丝毫——哪怕只是抬一下手的力气。
所以,因为那一句话而猛地站住的江左盟宗主到最后也仅仅是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没有动作,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欠奉。他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一切复杂的神采,面容渐渐沉肃淡漠下来,仿佛一块千年的玄冰,永远不会有丝毫的龟裂。
他用力推开蒙挚,慢慢挺直身体,生生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他可以用梅长苏的身份虚弱多病,属于林殊的肩背,却永远不能弯下。
即使是亲手把局面推到眼下这地步的萧景琰,到了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若是欣喜于好友的幸存,那为什么会有想拔刀剖开胸膛的郁闷?但要是怨愤他刻意的隐瞒,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这件事,他原本并非无所猜测,所以该纠结的早已纠结。他终归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当年那个骄傲张扬、银袍长枪,喜则雀跃、怒则如虎,仿佛有无穷精力无限生机的好朋友,究竟是怎样变成这个低眉浅笑、语声淡淡,拥裘围炉算计险恶人心的深沉谋士。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抹去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痕迹——不,不是所有,不然他又如何能猜出,他就是小殊?
萧景琰面色惨白的站立着,等待涌向心脏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颤抖的四肢重新恢复知觉的那一刻,他大步向前,却在离梅长苏的背影仅剩一步的时候生生刹住,再没有向前的勇气。
他该说什么呢?质问为什么隐瞒?还是握住他的胳膊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的思念?还是向他问清楚,现在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为什么当年那么健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孱弱至此?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也有太多的话要说。可一切堵到一起,便只剩下沉默。
在一片寂静之中,梅长苏的声音低低响起:“殿下,苏某告退。”
那一声苏某刺得萧景琰心中绞痛,顾不上许多,他一个箭步阻挡在梅长苏身前:“别走!”
梅长苏淡淡地回望着他,这么多年,他早已教会自己把一切情绪埋葬,然后淡漠的微笑,把一切疏离地隔绝在外。他是一个不配有太多牵挂的人,因为他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去周全每一个人的念想。所以,纵然心中已尽是惊涛骇浪,纵然感情在嘶吼着渴望着与挚友的坦诚相待,纵然胸中已是百味杂陈,他也终归还是敛下目光,试图隐藏起一切情感,最后只剩漠然。
他眼中的淡漠刺得萧景琰有些喘不上气,他从来没有想过林殊有一天会把这样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无喜无怒,仿佛对着别人。
是别人,不是他的亲人朋友,不是他的战友部下,甚至不是那些陌生人,那样寒凉的目光,仿佛是面对着那些与他毫无关系,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在意,甚至可以毫不犹豫斩杀的——别人。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其实在那个失去一切的夜晚,跪在林府一片废墟上的他便已死了一半,另一半,却失了魂。他以为找回了林殊就能找回失的魂了,可是如今他终于站在他失落了太久的挚友面前,被强行塞回体内的,却已不是当年的豪气千钧,而是品不清的酸涩苦楚,和比苦涩更深重的茫然。
茫然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与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