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静妃祝寿后 太子府 纪王 言侯 蒙挚】
入殿见礼坐下后,执事这才将冰蚕靴捧来给萧景琰细看。此靴乃夜秦所贡,触手柔软,凉爽轻便,果然是极适应夏天练武时穿用的。大家啧啧赞了一番后,纪王笑问道:“大统领,你是我们大梁第一高手,你说太子殿下的武艺,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挚被他问的一愣,一时不知这话应该怎么接。还没等他想好答复,就看见列战英匆匆跑上来,俯身行礼:“殿下,苏先生求见。”
萧景琰微微一怔,他其实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梅长苏了。说着是因为太子加冕在即,要忙碌的事确实很多,但真实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却要劳动人家大病初愈的谋士亲自找过来,若是不见,实在显得有些鸟尽弓藏薄情。更何况——原本,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还不快请先生进来。”心念回转之间,话已出口。看着梅长苏单薄消瘦的身影恍惚逆着光的样子,萧景琰只觉心中一痛,不知为何越发不想直面他,微微偏过视线开口,“先生大病初愈,应当休养才是。有事遣下人来通报一声就是了。”
“殿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见着大家都往这儿跑,苏某也想凑凑热闹,只能自己巴巴的凑过来了。”梅长苏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见殿中也都是熟人,浅笑着调侃了一句。他原本对这位靖王殿下就罕有身为谋士当有的尊重,一向都是礼节尽到却态度坦然,在场的人也是性情旷达的,俱都不曾在意,纷纷起身见礼,看清了殿中诸人,梅长苏轻轻笑了一声,“苏某——可是来的不巧?”
“要说啊,你赶得正巧!”蒙挚笑着拉了他一起进屋落座,握着他手腕的手不着痕迹的紧了一下便放开,“我们正说着太子殿下的武艺上不上得了琅琊榜呢,这话可是你梅大宗主这位江湖人士最有发言权的了。”
萧景琰无奈地笑道:“你们为难蒙卿,蒙卿倒去为难苏先生了。我是军战之将,与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连我都排得上琅琊榜,岂不是江湖无人?”
蒙挚看到梅长苏回过来的目光,心中稍定,当下忙道:“殿下也过谦了,排不排榜的当然是人家琅琊阁主说了算,不过以殿下的武艺,什么时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梅长苏一见屋中人物,又听得江湖二字,不需蒙挚刻意提醒也知这话题要紧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牵扯出一些秘辛来。当下心中也是有了计较,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笑着开口:“还真是让殿下和大统领说着了,排琅琊榜,确实是件叫人头疼的事……”
他这一句话叫屋内的几个人一时惊住,连蒙挚也傻了眼,结巴了好几句才勉强出声:“你——还是琅琊阁主?”
“自然不是,不过是在琅琊阁说得上几句话罢了。”梅长苏随意闲适的语气仿佛这不过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倒把言侯给气乐了,指着他笑道:“殿下,王爷,大统领,你们见了?这就是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算知道这琅琊榜首是怎么来的了。”
众人一时哄笑,连萧景琰也不禁笑了出来,倒是当事人无辜地摊摊手:“这可冤枉苏某了,公子榜苏某可从未插手过,不然令郎也不至于屈居第十……”
“那高手榜呢?”纪王仍是对太子殿下的身手很有兴致,笑着问道,“以苏先生看来,太子殿下可排得上榜么?”
“太子殿下——”梅长苏略略吸了口气,语气中的为难却是叫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从不是踌躇的人,因而调侃之意便很是明显了。
相比于那个低眉浅笑,语声淡淡,仿佛不见丝毫鲜活气息的深沉谋士,萧景琰明显更喜欢他在这种不涉朝政的闲谈中偶尔流露的清风朗月,即使是自身被调侃也并未在意,心情反倒是比之前好了几分,笑着开口:“苏先生不必留面子了,还请直说吧。”
“殿下确实难以入榜,但行走江湖却绰绰有余。”梅长苏开口,评价倒是还算中肯,末了又笑着补了一句,“至少——苏某是肯定打不过的……”
“你是天下第一大盟的宗主,再加上小飞流在你身边,谁敢打你?”蒙挚冲着萧景琰笑道,“殿下,您可没见着他都是怎么教孩子的……想碰他的人都得被他先和飞流说一遍‘不是和苏哥哥打架,所以不要打他们’,要不飞流早把我们扔出去了。”
“我——见过的……”萧景琰的笑容微微一滞,有一些记忆重新泛上脑海,冲淡了他刚刚有些许放松的心情。
那天,他为了霓凰的事质问梅长苏,险些被那个孩子一掌击中。那个时候,他所说的根本不是像蒙挚所言那般温和随意,那是——严厉的,仿佛军令一样不容置疑的命令。
绝对不伤害这个人一丝一毫。
他必须记住这个。
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君吗?那个时候梅长苏将他推开的动作,当时因着愤怒不曾留神,事后回想起来,却是那般的发自本能。那个人——似乎根本不必思考,理所应当地挡在他身前。
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君吗。
一屋的人都觉出太子殿下情绪的略略异常来。蒙挚心中一慌,本能地看向梅长苏,可那个人却也垂了眸坐在椅子上恍惚出神,最后还是言侯出声打破了略略尴尬的气氛:“那殿下可想过——去江湖走上一圈?”
“自然想过。”萧景琰的目光微微悠远了一下,“有时常忍不住想象自己是个江湖人,能与二三好友游历于山水之间,岂不也是人间乐事?”
言侯笑着放下茶杯,点点头:“何止是殿下,生于皇家豪门的男孩子,年轻时但凡听过一些江湖传奇,有谁没做过几分侠客之梦,想着仗剑三千里,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没有,”纪王很干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地,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个梦,每日逍遥快活,多少人羡慕我呢。”
“王爷的率性,旁人怕是学不来。”蒙挚哈哈一笑,“不过言侯爷说地确是实情,别地不说,单说豫津,明明一个贵家公子哥儿,不就总喜欢往外面跑吗?我常常听他说,最喜欢游历在外时那种随心顺意,毫无羁绊呢。”
“他那算什么走江湖,”言阙摇头道,“玩儿罢了。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外面惹了事人家也让着,真正地江湖水,他可是一点也没沾着。”
纪王仰着头,随口道:“这倒是。比起你们当年在外面的折腾,豫津那是在玩没错。”
“原来言卿当年……”萧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点兴致。“我倒从来没听说过。你刚才说豫津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算是在玩,难不成言卿那时是瞒了身份。易名外出地?”
“呵呵,我们那时年少轻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你们?”萧景琰心中一动,“还有谁啊?”
言阙的目光稍稍沉郁。殿中一时静寂下来。若说当年谁跟言阙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隐名游历,那是不言而喻的。
“有什么不能提的,”萧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帅么?”
虽说这样提起逆名在身地罪人不太妥当,但在场诸人中言阙与蒙挚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纪王对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现在新太子都明说了,大家也就不再那么忌讳。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只是还不太敢畅所欲言,唯有萧景琰仿若在赌气般。坚持要谈这个话题。
“言卿并非习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帅同行。只怕老太师也不肯放吧?林帅的武功当年可是我们大梁拔尖儿的。就算他隐了名头,江湖还不是任他横行。”
殿中一时寂静下来,梅长苏猛地一挑眉,隐在袍袖中的手微微一紧。他方才也是被旧事所扰,走了一阵子神。谁知只是几句话没来得及插言,竟已经说到了这里,却是不能不开口了。当下也似是随意般插话道:“我倒是听老阁主说过,他曾见过言侯与林帅几位呢,还说——言侯以书生之身,弱冠之龄,竟然能面对束中天侃侃而谈,气势毫不落下风,实在是少年英杰。”
“算了吧,我都能猜到那位蔺阁主一脸的嘲讽神情。”言侯也略略松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自己豪气衰微,摆了摆手,“他那就是在说——你小子也就是嘴上逞能了吧,要不是你身边那位林大哥镇着,你早就被人家一刀给砍了。”
“林兄——真那么好的身手吗?”纪王有些好奇,插话道。
“我们那时都未及弱冠,他也没好的太过头,但是还是能和那个什么束中天拼一拼的。”言阙的目光似有怀念,带着淡淡的笑意,“都是未经磨砺地年轻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见识了不少。外面的世俗人情,民生风土,闭坐家中只听人说,是难以真切体会的。”
“那想必走过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将及踏遍,老臣直到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时日,依然觉得受益良多。”
纪王笑着插言道:“跑那么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龙卧虎,奇人异士甚多。那一圈绕下来,倾心以待的好朋友确实交了几个,至于佳人……嗯,我们敬而远之。”
纪王放声大笑,“不象不象,这一点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说道言豫津,便有办法将话题重新引开。梅长苏笑了笑正欲开口,却听见萧景琰有些突兀地插话道:“你们都化名成什么?可有在当年的琅琊榜上闯出个名头来?”
这句话一出,蒙挚的目光一跳便骤然转向梅长苏,而梅长苏却也不比他好多少,脸色骤然一白,死死握住椅子的扶手才没有猛然起身,可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仿佛被劈头脚下一盆冰水,一时竟生出了几分慌张。
“惭愧惭愧,”言阙摊手笑道,“我们是去长见识,不是去争强好胜的,事情嘛是经了一些,不过风头尽量掩过去,不出为上。”
纪王晃了晃头道:“说实话,我只知道你们在外头热闹了大半年,可后来几乎没听你们提起过那时候的事儿,我还以为没什么有趣地呢。”
“我们回京后,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间,江湖已是久远淡漠。”言阙叹道,“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终究只是做个过客罢了。”
“苏先生,可是身子又有不适么?”蒙挚原本指望梅长苏能再次将话题引开,不想这位一向沉稳有度,泰山崩于面尚不改色的麒麟才子此时竟也乱了分寸,只是一味垂了眸沉默着,唇色却已是一片苍白。
果然,每个人都有逃不脱的软肋。蒙挚轻轻叹了一声,当下突兀开口,“要不——我送先生回去休息吧。”
已然没有糊弄过去的机会,也没有这个意义。怀疑一旦产生,就终将会把一切引向那个必然的结局。无论阻止与否,萧景琰都会问,言侯也都会说。该知道的早晚都要知道。终归还是他太软弱,没有狠下心抹去昔日所有的痕迹,没有让林殊彻底埋葬在梅岭的那一场大火之中。所以,现在的局面,终归——还是他的责任……
梅长苏的神色有些恍惚怆然,脑中却是一团杂乱,丝毫理不清头绪。也许还是应当避开,就算一定要揭开那个已无可隐瞒的真相,也再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他还没准备好——就这样,在这种场合下,去面对他的殿下,和昔日的挚友。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两下,终归是没有对上萧景琰的目光,微微别过头去,扶了桌子起身:“殿下……苏某家中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萧景琰静静凝视着他们,目光有些怔忡的哀伤。不敢想,也不能想。因为一旦细细想下去,便只能是那个疼痛得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残酷事实。他点点头,看着蒙挚扶着梅长苏向门外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蔓上一丝血色,他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不带一丝情绪,却多了一份伤人也自伤的决绝:“言侯,还没说——你们都化名了些什么呢。”
言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几个,直觉殿中气氛又有些不对,下意识开口回答:“都是自己乱取的。我当时易名姚一言,可惜江湖寂寂,无人知晓……”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这也太随便了吧。”纪王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被萧景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打断,“那——林帅呢?”
言侯抿了抿嘴,飞速地猜测着究竟有什么不为他们所知的事,却终究也不明白一个化名能引出什么后过来:“林大哥比我还随便,指着一棵树就当了名字……”
萧景琰视线始终凝在梅长苏的背上,努力地逼迫着自己出声,发出的声音却是异样的嘶哑干涩:“林帅,指了何树为名?”
“当时院中,长着石楠,所以……”
他地话还没有说完,萧景琰手中地茶杯已被他生生捏碎。沉闷的碎裂声下了几人一跳,反应过来时却只见太子殿下正在滴血的手和惨白得毫无生气的面孔,一时被吓得不敢开口,只是呆呆看着三个人同时因为这一句话僵住了身形。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