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安排的每日计划里有唱歌这一项,为此专门给病人们释放情绪的歌唱治疗室到了时间点就像是开起了派对。住院的大家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不再在人前拘谨,自信满满地歌唱着。
许恬是这里的抵抗者之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觉得自己无法融入这些吵杂的群体当中,并非是自己过于傲慢自认独特,是心里无法认同表里不一的状态。既然自己是个苦情的抑郁症患者,那就应该保持自己身份带来的清冷,在众人面前裂开嘴角露出笑容,她无法认同这种肤浅的乐趣。
一就是一,快乐和不快乐需要明显的形象区分,她不愿意学周围的人一样,体谅他人,强迫自己割舍掉属于自己的自由。真的……她在接受电疗之前,完全不会想过为着某一个人过活,现在……她在心房偷偷藏起来一些秘密,她可能会为此做出改变,改变自己讨厌自己的一切一切。无论是形象,谈吐,性格,她都厌烦被从前记忆束缚的自己。
如果说在电疗完的初始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对自己最真挚的善意,那随着时间过去,自己被浅藏的记忆慢慢被掀出一块接着一块,自己又重新一次感受到绝望。那种不彻底改变自己,就无法和悲惨的人生脱节的绝望,足够她每天以泪洗面的了。
觉得快乐吗?
不快乐。
不快乐。
不快乐。
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脑海里重复多少次这种简单但又剖心的提问,她的偏执都不愿意放过自己。
于是她开始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的同时,也在重新将自己孤立起来,和以往不同的是,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了向他人寻求援助的羞耻,许恬那原本在病症中沉寂无声的自尊心开始猛烈撞击起来。
每当人群里突然出现一种不合群的异类,就会有好事者上前询问:为什么要自己独来独往呢?
答案其实再简单不过……不同的人不应该和不同的人接触或者相处。可这种如实的回答只会遭人厌恶,哪怕许恬一心求的是“独”,但她也不想在人情世故面前犯傻。所以她一而再三默不作声,尽力地缩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做出对自己厌恶生来动力的改变。
这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这种近乎疯狂地厌恶心,甚至只用一天,就足够将一个人改变。以后的每次需要做出决绝时,许恬的脑子里就会浮现类似:“以前的自己已经死透了。”这样的声音来坚定自己。这种改变根本无关对错,只是一个人对于自己心性的成长做出的一个分支选择。
许恬在集体活动中找借口单独溜出,在即将结束时不紧不慢地回到他们当中。
“为什么我们非得参加这没意思的唱歌活动啊,许恬每次都不在你们不管管呢?”
出声的是住许恬隔壁房的三个女生中的一个,头上扎着马尾,两手环胸,看着十分傲慢。
其实无论在何处……都免不了人与人之间因为小事起争执或生不平的心理,人与人之间的包容性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而她和许恬之间相互不爽的原因是:许恬的偏执导致的直性子。
她肆意妄为不在意别人眼光,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本来属于集体的活动,明目张胆地翘掉,心里有不满的大有人在,不过站出来说的,就他们几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彼此相处的不和。而她甚至不做解释的原因也简单至极,她感受不到替他人着想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愉悦的感受。
“啊……许恬姐姐下次会加入我们的吧?对吧?”
有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女生试图打圆场,她是这群人里最热心的那一个。院里有人哭泣,她会去安慰,想法子逗他们开心,主动去接触院里的所有人,和他们相识,了解他们的兴趣爱好。
“下次?可别说了吧。也不知道她私下里干嘛去了。搞得好像我们一群人在孤立她一样。”
许恬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刁钻的语气,许恬一脸平静地样子却更容易挑起别人的火气。
柔弱的苗漫漫开始嗅到火药味,仍然好心地试图劝和,在她心里,大家和睦相处,才是最美好的景象,所以她往这个目标努力着:“苏姐姐……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们出去看看订的蛋糕有没有送过来吧?”
“漫漫你闭嘴。有些人连问话都不会应声,为人基本的礼貌都不讲了,就没有你为她说好话的价值。”
苏佳妮不依不挠,完全没有放过许恬的打算。
“苏佳妮,你要是有时间就把自己的调多练练,练准了,我就不会被吵得到处躲。”
许恬也是被她的纠缠烦的反击了起来,苏佳妮想要原因,那就给她原因。不过一心想要改变自己的许恬,可不会任由哪个人都随便骑在她头上撒野。
苏佳妮听后眉头一挑,五音不全确实是她的短板,在众人面前放开自我,哼唱自己喜欢的歌曲,已经是尽了全力,没想到此时被对方拿出来当做挡箭牌,她的情绪已经处于爆发边缘。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许恬转身,向身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就想离开这个是非地,被人有心纠缠,哪怕是不好胜的她,也不一定能压制住逐渐暴躁的心。
病人们的情绪不会只停留在抑郁一个阶段,他们的情绪一般都是跌宕起伏的,上下有着巨大的落差才是他们无法自我调节的根本原因。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抑郁症无法通过自我调节从而让症状减轻,同样他们自己本身也是极其容易烦躁地,所以有心人会故意挑拨起这种情绪,试图令对方失控,以获得成功报复的成就感。
所以苏佳妮眼看许恬就要离开众人视线,而自己的挑拨完全没有任何成效,她又不甘脸面被拂,只好变本加厉:“我看你平时都带着个失魂的小男生跑来跑去的……我怎么看着你像是在照顾宠物?不会翘掉的时间里,也是在陪你的小狗狗吧。要真是这样……那确实值得体谅,毕竟宠物都是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的,万一出了个什么意外情况,主子不得崩溃。”
不得不赞叹人类的好胜心能带来的能力之大,只要抓住别人在意的点煽风点火,那么它能起的效果也是会远远超过预期的。
许恬再次转身的速度极快,甚至苏佳妮的话音未落,她就站在了她跟前,抬起的手就扇到了苏佳妮的脸上,啪的一声响彻了整个房间。紧接着一声暴怒的吼叫,苏佳妮整个人就往许恬身上扑去,表情狰狞,眼眶里带着泪珠。
这一幕把一直担忧事态变得严重的苗漫漫吓得直接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对她而言,人和人之间的争斗,就好比身临其境的惊悚片,她现阶段是无法突破这样的心障的,一旦遇上,就只会失魂地痛哭,紧紧地捂住头和耳朵,视线根本不敢往争斗的方向瞟。
“呜呜……别打了。求求你们了……”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阻止争斗的发生呢。
为什么自己念头已经生起却还是驻足在原地不动呢。是什么一直抑制自己的行动呢。
寻趴在桌子上,两只胳膊挡住了半边脸,双眼目视着黑板,眼睛里的讲课老师嘴巴张张合合,他的心思却停留在刚刚发生的事件之中。
万一,万一……不是那个女生要强势一些,在场的哪个人会主动施助呢?自己预料到口头争执会引发到肢体争斗,思考过要如何阻止……这些想法都是瞬息生成。只是最后自己停住了,思维,动作,语言……所以在当下产生了无比强烈的愧疚感,愧疚自己只是思想上的巨人。
寻在那时候也确实注意到了……被欺凌者那要杀人目光的阴狠,猛烈地撞击自己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他的某些举动,让现场变得混乱。
大概是出于良知,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被欺凌者把凶狠的目光掖藏,低下头,默默忍受着拍打和羞辱。寻在那时能感受到两种极端的情绪。是分别出于霸凌者和被欺者的情绪——狂妄和退缩,这令寻感受到无比的厌恶,这种厌恶随着时间愈演愈烈,最后强烈到他紧紧捂住嘴巴,似乎有东西从体内一涌而上到喉咙。
呕吐感就成为了判断自己喜恶的标准条件,持物的手狠狠砸到对方身上,剧烈的喘息和往前蹬的双腿……
“停下来!!!!”
“求求你!!!停下来……”
“冷静下来了吗?”
主治医师皱着眉头询问。
“我很冷静。”
许恬坚定的目光,直直地向着医师。
“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好,我会考虑加药控制你的情绪。大家都是奔着康复的心愿来的。”
主治医师对她的目光不给予理会,他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在他眼里,康复的基础条件就是调理身体,控制情绪。
“吃药可以,但苏佳妮必须道歉!”
许恬抿紧嘴唇,冷冷地说道。
“是你动手在先,况且她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接触其他人了。”
“是她辱人在先。”
她双手狠狠往桌面上拍去,紧接着顺手一甩,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推飞到地上。
“你再胡闹我就只能关你禁闭了。你该庆幸你当时停下了手。”
医师的神色也开始温恼。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放过自己,放过别人,放下你那些偏执,不要让自己前功尽弃。药物始终只是辅助,我们医院也是给你做辅佐。”
“嘁。”
她毫不留情地对医师翻白眼,她对这些话已经厌烦到不行,他们永远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就好比……她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成为正常人,跟大家一起嘻嘻哈哈,从来只扮演着别人眼里的自己。
“砸下去!!!嘿嘿……用力砸!!”
相较于许恬而言,苏佳妮的身子显得太过弱小,尽管她在受到巴掌之后暴怒,气势十足,但终究还是在许恬面前败下阵来。
擒住苏佳妮的许恬嘴里也只念叨着一句话:“道歉。”
她不信平时只爱乔装打扮的苏佳妮在学过各种战技的自己面前能翻出什么浪花,她在听到羞辱的时候也是怒上心头,那下意识的一巴掌就代表着她自身的改变……
是非对错,分个明白,她觉得人自己要有这样的意识,要有这样清晰的认知。就苏佳妮的羞辱而言,她这一巴掌就只是针对羞辱一事,所以在之后她都只是紧紧将她擒住,重复地要她给自己道歉。
不过许恬还是低估了自己以外的人的心狠程度……苏佳妮在一顿挣扎之后,居然从旁边摸索到了唱麦,毫不客气地往她脸上呼来。
心思全在希望苏佳妮能低首道歉的许恬也是来不及反应,虽然有做躲闪,但还是被刮蹭到了脸,红色的液体缓慢从脸上流下,刺痛的感觉让许恬恼怒程度到达极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退让实在显得多余,于是一手夺来苏佳妮手中的唱麦,一只脚往她手腕上踩踏,一手抓紧她的长发,另一只抓着唱麦的手高高扬起……眼睛里透露着凶狠,嘴角裂出笑容。
“对……就这样用尽力气……”
“狠狠地……狠狠地让她脑子开花!!!!!!!!!”
许恬脑内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吼叫,她也感觉自己一直压抑的欲望呼之欲出!!!!
苏佳妮此时完全被许恬的气势惊呆,不顾手腕被踩和头发被拽的生疼,拼命地蹬着双腿想往后退,嘴里发出惊恐的叫声。
不快乐。
是的。不快乐。即使这唱麦狠狠砸下去,她也无法获取到快乐。许恬不惊讶自己行为的顿止,她对自己的了解,远远超过于任何人。
她拽着苏佳妮的头发一甩,而后松开了手,任由她跌倒在地发出哭声。高举的唱麦也轻轻松开,重重地摔在地上,啪嗒一声,淹没在房间的哭声里。
“无聊。”
许恬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伤,才又向门口走去。苗漫漫已经哭哑了喉咙,这时才有管理人员赶到。原本在房间的其他人,早就溜到一旁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