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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我在秋天死去

那日我在羊圈给绵羊剪毛,他就站在羊圈外问。

  “你好,有水喝吗?”文绉绉书生气质,细软飘渺腔调像极了苏杭丝绸与江南烟雨。

  我张着酱红色的厚唇,支吾了半天,绵羊扒拉了耳朵,从我手底下遛了出去。

  阿娘掀开门前红豆串成的珠帘,洋溢一张笑脸一边出来一边在绣着碎花花边的黑布围裙上擦手。隔着栅栏拍了拍我的肩,“我家三儿打小不会说话,先生莫要笑话。需要些什么尽管和俺说。”

  他微微笑了,“这是哪儿的话,婶子,我来想讨口水喝。”拱手稍稍倾身行了个礼,他比我最喜爱的那只羊儿还要温柔。

  “先生这是要往哪儿走?”阿娘用陶碗盛了碗水递给他。

  他似是渴极了,未来得及回答阿娘的问题便饮起了水。他喝得可真慢,我可以喝三碗水的时间他的水却少了小半碗。

  “往北走,去漠北瞧瞧。”

  “先生赶着时候去?”

  “有些许赶。”

  “那先生在我这儿歇两天吧,往年这时候有沙暴。”

  “这……婶子可方便?”他额上的薄汗似他一般温润,眼里平缓流动的神采好似上好琥珀的光。

  “不打搅,我老大老二嫁了出去,男人待会就回来。他啊,性子直爽,定会许你住下的。先生要是不嫌弃,就和俺孩子一屋吧。”

  “真是多谢婶子了。”蜻蜓点水,他的笑便是那泛起的清浅涟漪。

  我掖在背后的手紧握的剪子,掉了地。低头刚要捡起,最爱的羊儿跪卧在我脚边。

  头天夜里,我翻了个身,身旁空空如也。黑眼霎时清醒了过来,向窗边一瞧。他借着窗外的月光,坐在胡杨木小桌边如一棵挺立的白杨,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支钢笔写写画画。

  我悄然赤足踩地,行至另一个兔绒制成的坐垫上,羊羔般温驯地跪坐。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继续神情专注地写画。我偏头凝望他背光的侧脸,光暗交织线条细腻分明。

  待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停下,我的视线转移到铺开在桌面上的缝线本。一个个字符比这儿教书先生写的要干爽利落,排列整齐像菜园子里栽的葱,又如开垦土地里站齐的麦子。

  “不睡觉?是我吵醒你了吗?”

  我急忙摇摇头,指了指他的本子。

  “会写字吗?”总这样温柔的他,比我见过的江河湖泊都更柔情似水。

  我窘迫地接着摇头。

  “坐过来,我教你。”他双腿岔开提开长衫,我怯生生地跪行到他的桌面前坐好。

  我那双熟麦色的手,用握住一把秸秆的方式握住一支笔。

“不对,笔不是这样握的。”他轻柔地一根根地掰开我手指,从指尖传来的触感令我掩在棉麻布料下粗糙皮肤起了战栗。 大掌教小孩一般裹着我的手,歪歪扭扭的字迹与他写过的截然不同。他一边写,一边念。声音随和窗外风穿过树林、流水划过指尖和蝉鸣停在树梢相伴成韵。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张嘴,试着振动了声带,发不出声音。

  我想把这首诗念一遍,去掉他念出来的那一丝夹杂着的忧愁。

  他拍拍我的脑袋,“不早了,睡觉吧。”

  我抓着笔不放。

  “要是喜欢,明天教你。”

  把笔放在小桌上麻利地爬回床上。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开春以来,黑天的时候愈发短了。

  我立得笔直在他床前,眼睛锁着他看。兴许昨夜他睡晚了,太阳已挂到树尖儿上了,他才缓缓睁开眼。

  如一朵开晚了的春花。

  小桌上摆着阿娘今早摊的煎饼,我在喂完饲料后又挤了碗羊奶放在太阳照到的地方。瞧见他醒来,我立马跑到外头去把羊奶端进屋里来,和煎饼放在一起。手朝那指了指。

  他会意,问:“你吃了吗?”

  我点点头。

  吃完后,他起身准备将碗收拾。我奔过去手脚飞快地收拾好。

  再回去时,他已铺开空白纸张等我了。

  我摇摇头,找出昨夜写的那一页。潦草的字迹在阳光下愈发清晰,他黑得澈亮的眼瞳看了纸,又抬头看了看我,“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点头。

  “红豆生南国。红豆就是家门前那串珠帘的小豆子。南国呢指南方。春天的时候,红豆树抽枝发芽,希望你多多采集些,因为这红豆更能表达相思之情。”

  我起身跑到门边,从珠串尾巴上拽了一颗红豆握住,到他身边一手掰开那只写字漂亮动人的右手,一手把红豆放在他的手心。唇形似他念诗一般地动:“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愣了愣神,平静如水的眼眸翻起惊涛骇浪,他闭上了眼,掩去我真真切切看到的情绪,再睁开时,依旧是那副安然恬淡的模样。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像我抚摸我最爱的小羊一样。恍惚间我走神了:担心我硬挺的短发会不会扎痛他的手。

  “真聪明,要是以后有喜欢的人了,就把这首诗写给她。”他淡粉的唇微勾,“瞧我,在和你说什么呢……”

  转手将那颗红豆装进信封。

  他望着窗外深邃广蓝的天空,在风中抽枝的树木,言道:

  “我的家乡离这儿很远,人住得多,瞧不见这么广袤的空境。

  “房子是木材搭建起的阁楼,屋顶上盖着黛青色江南瓦。梅雨时候,石阶边的苔藓一团团的,绿绒绒的生机。

  “庭院里栽满了花,院子中央还有棵绿叶成荫的橡木树。那儿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冬末春初会飘落指甲盖那么大的雪花。大寒时候,隔夜醒来,树叶上的冰片刻下叶子的脉络。听说你们这儿的雪能下得很大,像鹅毛那样飘悠着落地。

  “春天来了,细湿绵长的雨季捧出娇丽鲜妍的花。院子里一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夏天呢,大缸里的荷花施施然结苞了,不过那莲蓬不够嫩甜。想吃那甜的,还得去池塘里摘。夜里划船,凉风星夜,一不小心就能在舟中休憩一夜。

  “秋天……秋天啊,那里的秋天很美。”

  ……

  我听他念叨,恍若真到了他的江南。

  过了几天,阿娘傍晚从草场回来时,他就在门口等着阿娘。

  “婶子啊,三儿他挺聪明,怎么不让他去念书?”

  “唉……”阿娘放下草,“俺咋不想让他去,只那教书先生说俺三儿不会说话,便拒了俺。啊,还有,沙暴大概今晚来,过了的话,你便可上路了。可要留这多歇歇?”

  我的心一揪,多希望他能答应。

“不了,这两日本就麻烦婶子了。”他的话依旧温润。我冲了出去,扬起的红豆门帘拍到他的脸颊 。

  “三儿你咋这么急冲冲的!”

  这晚,我在柴房呆了一宿。

  ……

  “婶子,那我便走了。”

  “哎!路上小心啊!”

  我趴在小桌上,握住他给的信封,里头是他誊抄的一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没出去,昨晚借着月光连夜编织的羊毛围巾已放入他的包裹。

  中午,阿娘叫我吃饭。

  “娘……我想念书……”嗓音干燥枯涩。

  阿娘呆在门口,一点点转头看向我。

  “好……”阿娘冲过来搂抱住我,声音哽咽。

  教书先生在几天后的课上,讲到上完课就回家,过十天后再来。孩子难免好奇。

  “几天前,沙暴折回地刮回去,据说死了一位先生。他的羊毛围巾给挂在树上,让人瞧见,过去看,尸体就在树下,无人认领,几位草场的人,不忍见他那副模样,草草寻了块地给葬了……”

  那日我疯了般在那边寻找,脚被沙砾磨出水泡,些许还破了,惨不忍睹吧……他呢?蓦然一棵枯树下有个信封。我颤抖着手捡起,没有封口,只有一张信纸,和,一粒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安家招了位姑爷,听说这姑爷是打那北方来的,不过倒是文采极高,凭着吟诵首诗,就俘获小姐芳心。”

  “那可不,安家大少爷早许多年便在秋天病死了,那小姐的姑爷自当是配得上这小姐,配得上这万贯家财。”

  锣鼓欢庆,炮仗迎亲。

  安家本是书香门第,凭着珍宝名画收藏立足于世。自安红豆入赘以来,辟商路,凭世收,做了那珠宝首饰龙头老大,尤其以红豆之饰冠绝一方。与其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育有两子。

  又传那安姑爷,极其垂爱红豆,亲手打造一枚镂空骰子,将加工过的红豆安于其中。佩戴于身,日夜不离。且尤其喜爱安大少爷的庭院,常静坐其中。

  我已到了你口中的南方,这儿景色真美,和你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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