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诺坐车去往机场时,回想起三天前处理完网上舆论后去养老院见姥姥的场景。
当时已是下午,橙红的霞光缠绵地落在院落里,将银杏叶染得更加耀眼。姥姥正坐在银杏旁,听着怀里的收音机播放经典怀旧的歌曲,眼神落在满树金黄的银杏上,嘴里时不时还跟着哼几句,没注意到他。
方诺“姥姥。”
方诺走近后稍稍提高音量叫她。
姥姥“哎,诺诺来了啊!”
姥姥双眼圆睁,透出一股浑浊却真切的喜悦,她向方诺伸手,示意他坐过来:
姥姥“有一段时间没见,你看看这脸颊上的肉都掉光了,小瑾不说你你就不好好吃饭是吧。”
方诺挨着她坐下,安静地感受姥姥那皱纹满布的手拂过脸颊,又摸过发顶的温柔。
他笑得阳光,甚至有些傻气,就像是曾经还在姥姥羽翼下,会和她说悄悄话的小少年:
方诺“有你心疼我,很快就会长回来的。”
姥姥“你啊,就会贫嘴。”
姥姥拉着他的手,指着脚边那一堆吃的用的唠叨他:
姥姥“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唷,我这啥都不缺,这么多最后别又浪费了。”
方诺“有人愿意给你花钱还不好啊姥姥。”
方诺笑望着她,晃晃她的手继续说道:
方诺“都是你的,你就放心吃,放心用,浪费了也没关系,你孙儿舍得。”
姥姥“好好好,反正你们都不会听我的。”
姥姥无奈地睨他一眼。
渐渐地方诺止住笑意,纠结片刻,还是对着她问了出来:
方诺“姥姥,如果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都回不来,你会怪我吗。”
姥姥眼珠转动,反应了一下问道:
姥姥“和小瑾一起吗?”
方诺愣了,他没想到姥姥最先注意的是这个,旋即又笑开,点头:
方诺“是和她一起。”
姥姥“那就去吧。你们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顶好的孩子,却都没逃得开一个苦字。”
姥姥摇头叹气,拍拍他的手:
姥姥“我呀心里门清儿,你们这辈子都绑在一起不分彼此了,想去哪就去,想做什么就做,不用担心我,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就算是后事都有人安排的。”
方诺“谢谢你,姥姥。”
方诺珍重地抱住她,触手可及的是她佝偻的背和银白的发。
方诺“还有,我爱你。”
方诺回过神儿,发现机场到了。
他付了钱下车,想到姥姥最后面色红润,慈祥和蔼地回应他:姥姥也爱你。
心里便觉清透许多。
另一边的吉安小区。
林朝昱做好早饭去叫朝瑾和方诺起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一把推开门,发现里面整齐干净,早已人去楼空。
这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尤其是看见梳妆台上方诺留下的信后,他鼻尖酸涩,喉头发紧,却坚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
获得所有信息,他没有惊扰白郁枳,只留下字条让她醒了以后将饭热一热再吃,他要出去办点事。
一路上,他不停发狠地抹掉不断溢出的眼泪,双眼被磨得通红也不管,就像是失去痛觉一般。
可事实却是他的心脏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铁手攥住,让他呼吸困难。
即使有做心理预设,真到了需要面对的这一刻,他还是害怕了。
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花坛,他在心里一刻不停地祈祷,祈祷他们二人平安。
H省。
这儿的四季并不分明,秋天如同夏天一样燥热难忍。
林朝瑾来时将风衣落在了码头,只穿着一件单薄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上了一艘摇橹木船。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蓝得如同一张纯洁的画布,不含一丝云彩,海风不算很大,自己摇橹也不怎么吃力。
茫茫大海处,她不疾不徐地摇着船,随着海浪越漂越远,岸边传来不知是谁模糊不清的呼喊声,像是在叫她,但她没有回头。
她挑了个好位置,看起来与海葬那天投放骨灰的地方别无二致。
林朝瑾放好木浆就地躺下,木船起起伏伏带来一阵晕眩感,她闭上眼不过两秒,便翻身落入海中。
霎时间,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进入耳朵、鼻腔、喉咙,再到肺部,乃至全身,整个人慢慢地沉入海底,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使她脑海里的画面更加混乱繁杂。
一会儿是妈妈在相机里告诉她,就算以后她同样发作了妄想性精神障碍,也不要怕,在那之前还能精彩地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一会儿是阮堡从天台纵身跃下。
一会儿,是火苗快要吞噬爸爸妈妈的场景。
很快大火又被湛蓝的海水替代,她看见方诺欣长的身影倏然破水而入,直直冲她游来,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水面点亮了幽深的海底。
他就这样从光明里来,和她一起坠入无边黑暗。
明明都快睁不开眼睛,可方诺眉眼间的义无反顾就是如此清晰地镌刻在她脑海深处。
无名指好像被他套上了一个小东西,林朝瑾用那所剩无几的理智猜测——约是一枚戒指吧。
因为她的中指上还戴着当初求婚时的钻戒。
在她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唇上传来温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眨眼间就已分离。
她再也不会知道这个吻其实温柔又缱绻,囊括方诺所有克制的,却也是汹涌如潮的爱意。
方诺将林朝瑾没了知觉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那双墨染的眸子不过几息便失去了所有神采。
等林朝昱再次见到林朝瑾和方诺,是在医院的太平间。
医生告诉他,将他们打捞上来时两人早就没了呼吸,甚至根本无法将他们分开,最后还是医生强制掰开方诺的手才把他们送入太平间。
林朝昱说不上来最终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却又抓不住一点儿思绪。
他冷静地还不如坐车赶往机场的那段时间情绪激烈。
可当他三天后捧着骨灰盒抵达S市的机场时,熟悉的环境让他积压了许久的情绪悉数爆发,他站在机场大门外悲恸大哭,来来往往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有的匆匆离开,有的则看见他怀里的骨灰盒心下明了,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放下一包纸巾,唏嘘着远去。
林朝昱却早已深陷在失去至亲好友的情绪里,丝毫注意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直到头顶被温柔地抚摸触碰,他才猛然惊醒。
白郁枳“阿昱,我来接你们回家。”
白郁枳泪眼朦胧,却还是努力地微笑。
林朝昱张了张嘴却发现他发不出声音,喉咙疼痛酸软,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林朝昱“枳枳......”
却哽咽地再也顺不下去。
这是第二次。
他失去了所有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