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铠甲神从银虎骑里跳出来，抬眼望了一下那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宴会虽早已过半，却完全没有冷落的样子，会场上依然充溢着欢愉的音乐和嗡嗡不绝的人声。
像钢之城的伊甸。铠甲神如是想到。
“铠甲神，你还是来了啊。”
他转身，看见了笑意不明的夏。
“带路吧。”
“哼，可真冷淡。我们好歹也不算陌生人，并且还共事了一段时间，甚至——”夏歪了歪头，“有过命的交情啊，铠甲神。”
“过命的交情，是指用我的命换过你们的命吗？”铠甲神直视着夏的眼睛，棕褐色的眼眸掠过一道寒意。那半张被灯光映亮的带有伤疤的脸无言地昭示了一切。
“呵，”狂妄的夏好像虚了心，错开目光转过身去，“当时，是你为了阻止入侵者，不惜牺牲了自己才对啊。”他微微躬身做了请的姿势，似乎表示谢意，“甲虫王国的英雄，圣域的英雄，这边请吧。”
西子别苑的湖光山色，在夜晚也是极好的，沾了一身莹莹的灯光，更有了梦境一般的况味。
铠甲神跟着夏到了西子亭。然而等待他的却不止有竹叶青。
“我们的英雄来了。”竹叶青微笑道，冲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好久不见了，铠甲神，”他欣慰地感叹了一声，抬手按在铠甲神的肩上，“真好，你还活着。”
“我活着，真的好吗？”铠甲神盯着竹叶青的双眼，泠然反问道。那带有极强攻击性的眼神杀意浓重，接着又缓缓移向坐在阴影里的人。
“呵呵，当然好了，怎么会不好呢？”竹叶青敞快地笑了几声，在铠甲神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身走到石桌前，回头道：“我十分为你很骄傲。但同时我也很担心，担心别具用心之人挑拨我们的关系。”
“是指您的近侍夏或者春？”
“哦？不应该是独眼吗？”竹叶青从桌子上端起一盏小巧的酒杯，“竟敢造谣说是我要害你，实在可恶。”
“......”他想把夏和春的行为都栽在独眼身上？铠甲神想着，又将竹叶青打量一遍。他并没有把掉下黑灼石山崖的真实原因告诉圣域的任何人，但现在，对方却要先发制人，把自己洗干净了么？既然这样——
“可我怎么记得，您的两位近侍说，是您想要我的命呢？”铠甲神上前一步，“而且，还是他们把我撞下去的？”说着，他用余光瞥向端坐在那里的铠甲元昊。只见他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在意，只淡淡地喝着酒，赏玩亭外的景色，似乎有道屏障在中间隔开了两个世界。
铠甲神心底一沉。
“是幽弥香，”竹叶青应声道，“独眼的战刃浸了幽弥香，因此发出的气浪里含有极强的致幻成分。你只是把独眼的声音当做了春或者夏的声音，把独眼骑当做了狂刀骑或利刃骑罢了。唉——”他将酒杯递给铠甲神，“可见枯魂峡谷，实在居心叵测，不外乎恶名昭彰。你放心，我在，甲虫王国绝不会姑息枯魂峡谷一丝一毫的挑衅！”
铠甲神定定地看了竹叶青几秒，微微垂眸，接过那杯酒，“原来如此......”
如他所想，即使当时将自己的真实遭遇告诉圣域方面，也不过白费口舌，不会有任何作用。竹叶青今天的这番话，不就已经向他展示了，他有无数种方式或者借口把自己择清，因为——他拥有执笔描画黑白的威望和权力。
“铠甲宗主，”竹叶青转向铠甲元昊，“相信之后圣域和甲虫王国联手，一定可以早日将枯魂峡谷清理干净。”
“当然，”铠甲元昊极其自然地点头回应，好像他们两人一直对话至今，而他也从未有所游离，“而且，我相信铠甲神将会是我们实现这一目标的中流砥柱，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铠甲神。
“必然。”竹叶青附和道。“他是被收进甲虫王国《勇者名录》的勇者，荣誉加身，功名在手，是注定不可能沦落成阴暗角落里的老鼠的，并且——”
“您还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铠甲神把酒杯放到了石桌上，打断了竹叶青的话。
竹叶青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铠甲神，露出一张和蔼的面容，道：“先坐。”
“今天请你来，确实有两件事。其一——”竹叶青将桌面上的几张照片递给了铠甲神，“认识这个人吧？”
“......”
忽明忽灭的萤火灯光下，第一张照片便赫然呈现了空如是指导他学习风云气浪时的场面。
“这个人......应该是谁？”
“我也想问问，这个人告诉你——他是谁？”
铠甲神将照片重又放在了桌上，平静地望向竹叶青，道：“昆虫大陆上的一个游侠，空如是。”
“游侠？”竹叶青笑了笑，似是难以置信，“没有怀疑过？”
“没必要怀疑。”
“所以，是他救了你？”
“可以这么说，”铠甲神一点头，“那么，他究竟是谁？这照片，又是谁拍的？——看来竹叶青大人早就知道我还活着？”
“倒也不是。这些照片，是甲虫王国派去潜伏于枯魂峡谷的暗探拍下的。种种原因，我在来圣域之前才收到。那时，我还不敢相信，这照片上的人是你。”竹叶青答道。“至于这个人，正是枯魂峡谷永恒军团高层，所谓的‘一空’。”
“您确定？”
“当然。我这里可有永恒军团所有领着头衔的人的名目。”
“这样......”
“所以，永恒军团邀请过你加入吗？而你，又为永恒军团做过事吗？”
“邀请过怎样？没有邀请过怎样？做过事怎样？没做过又怎样？”
“对于加入永恒军团、成为他们爪牙的人，”竹叶青与铠甲元昊对视一眼，“无论是在甲虫王国还是在圣域，基本免不了拘禁、审讯、审判和处刑。”
“就像当时对待权天璇那样？”铠甲神问道，目光移向铠甲元昊。
“具体刑罚要根据行为的危害性判处，”铠甲元昊道，“那么，你为他们做过事吗？”
“另一个问题，如果永恒军团的人只是被迫加入，而且他并未实际对圣域或者甲虫王国造成危害，甚至可以作为污点证人，提供一些重要信息，是否可算得上是戴罪立功，从轻处罚或免除处罚？”
“永恒军团，从不清白。枯魂峡谷，只有罪人。”竹叶青沉静道，“所以，铠甲神，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只知道，空如是、是昆虫大陆的一个闲散人，”铠甲神答道，“永恒军团邀请过我，但我没有加入。不过为了生存，我曾为他们做过事，”说到这里，他微勾嘴角，露出一抹颇有些阴冷的笑意，稍稍抬起两只手，“好了，可以逮捕我了。”
“......”竹叶青和铠甲元昊没有答话，只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笑起来。
“你真的跟你父亲很像，都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漏出一点惧色的人，总是那么坦然自信，好像永远都不会出错......”铠甲元昊的语气平淡，骨感十足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但是，我们总还是要服从一些规则的。”他瞥向竹叶青。
只见竹叶青起身，打开了旁侧火炉的开口。
“嘶——”
不过数秒，那几张照片就在竹叶青的手里变成碎片，又被投入火炉，烧成灰烬。
“很多模糊的东西，其实不需要追究。模糊下去，反而会更好。”铠甲元昊探身说道。“我知道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受人逼迫，不得不顺从。所以，就把枯魂峡谷的那一切当做一场模糊的噩梦吧。噩梦醒了，你回了家。家，会给你最安全可靠的庇护。”
“......”
炉子里传来木材燃烧的毕剥声，西子亭里的香味愈加浓厚起来。
铠甲神的目光来回在竹叶青和铠甲元昊的身上游走，猜测着他们的目的。他们掌握了可以把他投入监狱的证据，但却决定销毁证据来“包庇”他。这一举动的目的是为了向他展露诚意、以便拉他入伙？还是为了向他展示他的自由甚至生命如今已经被捏在了他们手里？这算威逼、还是利诱？
“哼~”铠甲神轻轻哼笑了一声。他向来不吃这一套。他的过去，本就无所谓光辉，枯魂峡谷一趟，又算得上什么污点？其他人的看法，又与他何关？以前的他，只凭一个自己也过得坦荡，现在的他更有何畏惧？
“这算妥善解决吗？如果给两位带去了麻烦，我反而会更加不安。”
“因此，为了避免有心之人引出这点争议。你需要主动‘坦诚’你在枯魂峡谷的所有经历，从跌落山崖到离开峡谷，”竹叶青接话道，“事无巨细。——我想，枯魂峡谷以外的人，也很想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您觉得我该采取什么方式‘坦诚’？”
“一本公开发表的枯魂峡谷生存记录。”
铠甲神抬手揉了一下眉头，“发表在哪里？”
“当然是圣域和甲虫王国的官方网站，”竹叶青答道，“你可以只写一个草稿，我来帮你润色。”
“竹叶青大人，在向您道谢之前，请容许我再问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这么愿意帮我？如果‘人各有私’、‘帮亲不帮理’算是宗主的理由，那么您呢？”
“这，就关系到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了，”竹叶青温声答道，“我同天穹门、同你们铠甲家的秘密。”
“我是赤焰鸣鹤和你父亲最后一场对战的观战者。三年多前，我给你看了那时的视频，将你父亲的真实死因告知。你父亲死于赤焰鸣鹤之手这个事实，或者说秘密，早在事发当年我就告知了天穹门。但为了圣域和甲虫王国的稳定，我们选择藏住这个秘密。你知道的，圣域方甚至都没有向大众公布你父亲的死讯。”
“可现在，铠甲宗主提前告诉我，圣域方要重提当年圣兽队覆灭一事。一旦此事重提，我也必然要把那段视频放出，成为指证铠甲元震死于赤焰鸣鹤之手的证人。到那时，且不论谋反一事调查结果，至少两域间的一场轩然大波避无可避。”
“您想让我阻止圣域方重提调查圣兽队覆灭一事？但我恐怕无能为力。您跟铠甲宗主应该也都知道了，这是‘整个圣域’的呼声。”铠甲神插话道。不久之前，铠甲元昊也还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会彻查圣兽队覆灭一事，不能让他父亲死得不明不白，现在，他难道另有他图？铠甲神无法确定眼前的两人究竟有何打算。
“是的。但他们最在意的，是你父亲的死因，”竹叶青继续说道，“而我们都清楚，你父亲只是死于痛恨他的赤焰鸣鹤手下。至于赤焰鸣鹤等人，是死在逃脱追捕的途中。这些都是明确的。为此，我们何不免去大费周折的旧案重查，选择会造成损失最低的方法？”
“您意指什么方法？”
“甲虫王国的案卷关于赤焰鸣鹤的那个案子，是有确切定论的。圣兽队以骑刃王交流之名募集全国骑刃王车手，私下组织、训练军事化骑刃王战队，盗取甲虫王国七州一城布防图，不尊国王，煽动暴乱，图谋造反，并且谋杀了纹柒大公夫妇，因此被国王下达S级通缉令。S级通缉令，其实相当于赏金人头，不计较是抓了活人还是收了死尸。后来，赤焰鸣鹤同其妻雨玲珑在被追捕的途中跌下黑灼石山而死；钢铁龙一家遭昔日赛场仇敌灭门；铠甲元震则暴毙于家，至此，圣兽队谋反及谋杀一案告结。其余相关涉案人员依法惩处。”
“这是圣域已经都知道的了。”
“但其实，自始至终，圣域的铠甲元震并未参与赤焰鸣鹤谋划的一切，反而一直劝告他不要一意孤行犯上作乱。眼看劝说无果，铠甲元震只好找到时任检察长的我，说明了赤焰鸣鹤的行动，并且向检察院呈递了他的罪证，由此我们才决定正式立案。只可惜得知这一情况的赤焰鸣鹤恼羞成怒，报复性地杀害纹柒大公夫妇，并以骑刃王对战之名谋害铠甲元震。”
“至于钢铁龙，从铠甲元震提交的证词可知，他也未曾参与赤焰鸣鹤的谋反，只不过算得上‘瞒而不报’而已，一家惨遭灭门主要是受了赤焰鸣鹤的拖累。圣域的雨玲珑，作为赤焰鸣鹤的妻子，更是如此。”
“所以，一切都是赤焰鸣鹤的罪，只有赤焰鸣鹤有罪。”
听着竹叶青的讲述，铠甲神心底不禁升起一阵恶寒。他仿佛真的从竹叶青那绘声绘色的叙述中看到了一个十恶不赦罪孽深重的赤焰鸣鹤，一个对朋友无可奈何、因顾全大义而遭害的铠甲元震。竹叶青的话，配合着他的语调、他的表情、他的动作，好像有着某种极具煽动性的、深入人心的魔力，让人无法不信。
是的，他说的是一个完美的事实。
“这就是您要公诸众人的真相？”铠甲神问道，“那我需要怎样？”
“这就是真正的真相，记录在案的真相，当然要公之于众，让对你父亲死因倍加关注的人知道。而你，只需要接受这个真相。”
“您觉得我不会接受这个真相？”
“我怕你会顾虑赤焰七星。”
“我只想要真相。”
“孩子，这就是真相，”竹叶青向铠甲神的方向稍稍探身，眼神诚恳，“三年以前，你就看到了视频，也知道了真相。你与赤焰七星的那场对战，不正是你知道了真相后才请我设置的吗？可你后来竟被赤焰尘风蛊惑，不相信这个真相了......赤焰鸣鹤和钢铁龙死于魔鬼队，这的确是事实，但按当年的情况，魔鬼队杀他们根本不算‘错’。嗜血其人，本就毫无道德概念，一向暴虐残忍，而且对钢铁龙怀恨在心，于是趁此机会将钢家全家屠戮。至于为何魔王让他带回钢甲炮，那份心思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所以，铠甲神，阻碍你相信真相的，是心底对赤焰七星的顾虑吗？你不需要对赤焰七星将要面临的一切感到愧疚，父债子偿，那是他身为罪人之后必将付出的代价，铠甲神——”竹叶青继续说道，“想想自己吧，这十几年来，你在甲虫王国究竟是怎么扛过来的？你的不幸，你父亲的不幸，都是因为赤焰鸣鹤，赤焰七星的父亲。你恨他们，是自然而然的，没有错的。现在你需要做的，只是为你父亲正名，还他一个清白。那些给你造成苦难人不值得你的同情和愧疚。”
“......”铠甲神的心颤抖起来，苦涩地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头部一阵闷痛，几乎有种要跌倒的眩晕感。
“我从不同情罪人。”
“那么，”竹叶青站起身来，伸出手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旁投射而来的微弱的灯光，将铠甲神罩在了一团阴影里，“听我的话，让我们一起揭露这个真相，让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罪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嗯？不是说了要听话的吗？”
几个模糊的片段突然从铠甲神的脑海中闪过。
“怎么了，铠甲神？”竹叶青和蔼地问道，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
“那天——是你带我走的？”
“哼~”竹叶青俯身一笑，“才想起来吗？要不是你偷偷从警局逃掉，早就该回到圣域了。”
“从......警局？”他是从警局跑掉的吗？不，他明明是从一个孤儿院逃出去的。对，是一个孤儿院。
“要先跟我们聊一聊，你是怎么从警局逃出去的吗？”
是警局，还是——孤儿院呢？
是......
他眼前彻底一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