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风云气浪。”
观战的学员嘁嘁喳喳地说话,讨论着这场对战的胜利究竟会花落谁家。
赛场上,四周的空气被锐利的气浪搅动得变了形,峦苍骑的身影在橙色的光下若隐若现,好像捕食的掠鹰,企图用迅猛的攻击迫使猎物就范。
“这么看来,感觉好像是银虎骑在被动防御啊。”
“是啊,这有点奇怪呢。”
“不过你们没有发现无论峦苍骑从哪个角度闪击,银虎骑都能准确无误地正面回应么?”
“哦,对啊,看起来就像是银虎骑一早就知道了峦苍骑的进攻位点!”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么一看银虎骑好像也不是很强啊。”
“嗯——难说,难说。”
“可他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呀,各位,别忘了......也许是要耍什么阴招吧......”
......
“唉!这届新生真不咋地!”诗湘湘发出一阵啧啧的鄙夷,“这要以后出去了,那不得丢咱天穹门的脸么?”
“没关系,铠甲恪已经在丢了,”权开阳得意地耸了下双肩,“他们是他带的,丢脸不是很正常吗?劝你也趁早跟他划清界限。”他似乎是用了很认真的语气对身边的诗湘湘提了建议,但脸上却显露着搞怪似的笑。“啊!”
“说‘您’。”
一张大手突然从侧面伸来盖在了权开阳的头上。
“啊......您,劝您趁早跟他划清界限。”
“诶,这才对。”诗湘湘哼笑了一声,收回手。“小孩儿就得有个小孩儿的样子,别一整天没大没小的!”粗犷的喝令让人不禁全身一抖,“虽说咱不咋能瞧上他,但他到底也算咱的师弟,也还是咱的干表外甥。有的时候,该维护还是得维护一下子。——璇儿,你跟那个铠甲神说声儿,别让他真把那货的手指砍了,不然宗主那边也不好交代。”
权天璇柳眉轻蹙,目光随着赛场上的银虎骑或远或近地移动,神情似忧含伤,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湘师姐,你觉得他会吗?”
“啊,会么?砍手指?嗯——不好说,咱跟他不熟啊。但是他给咱一种冷森森的感觉......啧,他能答应铠甲恪这种赌赛,也保不齐有什么特殊嗜好。”
权天璇没有即刻接话,只是略朝权开阳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随后重又望向赛场,神色潸然,道:“如果有什么特殊嗜好,我也无能为力。”但觉一股几乎抑制不住的悲伤涌上心头,她不得已捂上胸口,颔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抱歉......我很抱歉......”
“嗨,没事儿呀!”诗湘湘大方地抚了抚权天璇的背,洒脱地笑了笑,“就算他非砍那也是铠甲恪自找的不是?璇儿你甭自责,跟你没关系。”
“......”权天璇握紧了放在胸前的手,眼神颤动地望着赛场上的两台骑刃王,神思却不知缥缈到了何处。
“银虎骑虽然没用风云气浪,但可也开了‘领域’,”诗湘湘自语道,“只不过以这种气浪为基础的领域好像不怎么能被察觉。峦苍骑一早就被纳进了捕食区,所以它的一举一动其实也早就在对手的监视之下了。唉,咱也才将将接触‘领域’,铠甲恪那小子比咱还差一截呢,他到底怎么想的要跟人家打这么一场比赛......”
“轰!”
窜天的火光映亮了周围人的脸。
“哼,也不过如此啊,”铠甲恪嘲讽道,强扯出一个狞笑,“谁知道那什么‘逐日’里到底掺了多少水分?从枯魂峡谷回来的说法大概也是编出来的吧?哈哈哈哈......”然而,他那握住操纵杆的双臂已被震得发麻发痛,而重金征求的“蜃影殇”也不知为何好似失效了一般无法发挥其作用。
怎么办?拖住他!对,耗到能量用完,拉个平手!铠甲恪的心里打起了盘算,大脑飞速地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策略,他说的是输了的人才要被砍手指,可没说拉平怎么样——
“轰!”
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间从左侧削来。
“啊!”
强烈的撞击迫使铠甲恪伸直的左臂不由得一软,继而钻心的疼痛感揪紧了他的神经。与此同时,那一整块利爪状的前杠已被斩去了一半。
众皆大骇,只道那轻巧迅捷的一击怎么会有那样强大的威力?
轻薄似纸的气浪锋面所过之处尽皆留下了寸把深的刻痕,布满裂缝的峦苍骑外壳似乎触之即碎。前杠、后杠、左防、右防......电光火石间,沉重的部件一块又一块地被切削下来,颓唐在地。
如砧板上的肉,峦苍骑毫无招架之力。
“璇儿、璇儿!咱看出来了,他不想砍他手指,他好像想杀他!”诗湘湘紧张道,一把握住权天璇的手臂,“怎么样让他停下,不然一会儿就见红了!”
“......”权天璇皱眉不语。没错,这样下去,峦苍骑、甚至包括其中的铠甲恪,都将复刻鲍晖的结局。
“滴——”
高亢的喇叭声响彻云霄。一阵强风卷叶而过。
“停手!”
苍劲有力的呼声震撼了四周的草木,惊得已然入窝的许呦漫天飞窜。众人定睛一看,发现来者正是天穹门宗院的院监,衡阳山。他们不由得松了口气,以为铠甲恪得了救。
“停手!”衡阳山再一次喝道,他惊讶而疑惑地盯着赛场,一双颇有些浑浊的灰色眼睛反映出场上那台曾经无比熟悉的骑刃王。汹涌的杀意,阴森而恐怖,他仿佛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轰!”
最后一击,强劲的冲击波把支离破碎的峦苍骑整个震飞了出去。只见它在暮色中转了几圈,重重地砸落在地。
“恪、恪师兄!”
大受刺激的学员们强撑着吓软了的腿扑过去要把铠甲恪扒出来。
虎啸刃渐渐停止了旋转。铠甲神从驾驶舱一跃而出。他蹬在车头,冷眼瞧着场下的一切,又忽而神色微变,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眉一压,显露出一种难色。
“衡阳院监......”
看到铠甲神走近,那些学生都很害怕,不住地往院监身边靠拢。
衡阳山眼神复杂地望向铠甲神,身后响起了铠甲恪微弱的呻吟。
“院监、院监......”铠甲恪被人拥簇着站起来,他颤抖地向衡阳山靠了靠,右手紧握住已经脱臼的左臂,咬牙死盯着铠甲神。
铠甲神停住了,停在了另一个世界的面前。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着些什么。
权天璇站在第三个世界里看着他们,紧握双拳,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哀伤。
“衡阳院监,这件事起因在我,当时——”
“铠甲恪,”衡阳山忽地转身,面朝众人,“作为宗院的实习教员和纪检负责人,你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吗?”他厉声训斥道,“滥用权力对友邦学员施加惩罚,违反规则强逼他人参与赌赛,你好大的威风!我作为天穹门宗院的院监,怎能坐视不管?即日起,免去铠甲恪实习教员和纪检委员会委员资格,罚禁闭三个月。”
“衡阳山!你——”铠甲恪瞪直了眼睛,怨恨冲天。
“什么?”衡阳山冷静视之,面不改色。
铠甲恪气得大喘,浑身颤抖,终是咬了牙,道了歉:“抱歉,失礼了,院监大人......但,您给他判个什么?!”他使劲向前一指。
“我自有决断,”衡阳山道,“但宗主已经在等你了,你还是快些去吧。”
“父亲......”铠甲恪呢喃一声,咽了口唾沫,不禁忐忑起来。“好。那也望衡阳院监继续作出公正的处罚决定。——其他人该上课的上课,该训练的训练,别给我再出什么岔子。卷角,方片,送我去五千仞!”
“呃——恪师兄,那您的胳膊......”
“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啊,听、听明白了......方片,去开车。”
“哦、哦,诶。”
......
余众逐渐四散开去。夜景替换了暮色。
衡阳山缓步走向铠甲神。他站定,眼神流露出些许落寞。
“可以跟我去个地方么?”
铠甲神看着他,略有思考,随后将头一点。他见过衡阳山,在整个天穹门为他的出现而沸腾的那天,他在人群中对上了一双与今日一般无二的眼睛。
“姑娘,你也来吧。”
衡阳山遥遥地朝权天璇望了一眼,打开敞篷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姐姐。”
权开阳扯住了权天璇的胳膊,担心地看着她。
“不会怎么样的,开阳。”权天璇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而随即转身对诗湘湘嘱托道:“师姐,看好他,别让他跟来。”
“诶,放心吧璇儿,”诗湘湘招呼道,“好好解释,啊,院监肯定不会为难你的!——呀,别闹了,别再给你姐添乱了行不?”她一胳膊夹起权开阳,“最好给我乖一点,不然咱可要打你屁股了,啊。”
衡阳山开着车,在天穹门内东绕西绕,通过建筑恢弘的主区,驶向静寂的山林。最后,他停在了虎牙冈下的落凤潭边。
“大火西流,坠而成潭,内中自成境界,有彩凤缤纷,盘旋飞舞,似作接引状......”
于是,依据这个传说,天穹门首代宗主名之为落凤潭,并把它定为历任天穹门宗主埋骨沉灰之所,故而此潭又有落凤冢之称。
“......大哥才是天穹门最好的继承者,凭他对圣域和天穹门的贡献,他也该入落凤冢。宗主之称,也不过虚名而已。纵使未得,大哥他也早就是天穹门公认的宗主了......”
对于铠甲元昊和铠甲元震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铠甲元昊对铠甲元震的态度,铠甲神尚未得出确切结论。铠甲元昊似乎与其他人一样十分尊敬甚至崇仰铠甲元震,并且无时无刻不在表达自己对这个兄长的怀念与悼憾。但或许过犹不及,铠甲神却时常觉得那其中假多真少。铠甲元昊的神情或许会让绝大多数人同生悲慨,但却无法令饱经人情冷暖的铠甲神与之共情、甚或为之感动。
此外,铠甲元昊让铠甲神感到了危险,并且他极有可能以某种方式“促成”了铠甲元震的死亡,再加上赤焰七星等人的猜测,铠甲神在进入天穹门以前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他不可能相信铠甲元昊。
衡阳山在落凤潭前默立了一会,继而仰头望向夜空,两绺长长的白眉在冷风中飘然动荡。“你来过这里了吧?”
“来过,”铠甲神走上前去,“这里是历任宗主的坟冢。”
“对,”衡阳山点头,“潭下有一个巨大的石匣,所有宗主的骨灰都会被放进去。你父亲的也在里面。”他转过身来看向铠甲神,“知道为什么吗?”
铠甲神回答:“听他们说,我父亲对天穹门和圣域有很大的贡献,所以虽然不是宗主,但仍有资格进入落凤冢。”
衡阳山承认道:“是的,的确如此。”
“您带我到这里,有什么话说吗?”铠甲神问道。
衡阳山抿嘴轻笑,问道:“我想知道,你有多了解你父亲?”
铠甲神一怔,继而实话说道:“恐怕......并不了解。”铠甲元震离世之时,他不过孩提之年,而又接连遭逢种种变故,于那时的记忆也早已残损不堪了。
“我记得父亲是个十分温和的人,他好像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尽管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偷拿了一把刀,而且不小心划伤了手,流了很多血......但他却也没有对我过多责备,只是让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还带我出去买了一个新的骑刃王模型。”
“父亲会陪我一起读书,给我讲解骑刃王,也带我一起驾驶过银虎骑......他教过我一种很特殊的赛前礼,右手盖在心脏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两肩点过,然后张开手掌,五只手指扶额,鞠躬......好像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赛前礼。”
“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气究竟有多大,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强的骑刃王车手,而且他很忙,真的很忙......我好像从没有见过他睡觉的样子。他好像不需要休息......”
铠甲神回想着,却感到一阵心慌。那迷蒙的心慌,陌生中带着些熟悉。
“那个赛前礼,是圣域最高规格的赛前礼,”衡阳山道,“是双方以君子之约押上性命的对战才需要施行的礼仪。双方不为名利却甘愿不惜一切以命相搏,但又明确地担负责任,对对方持有最深厚的尊重,诚挚地感谢对方与自己一战......那是两个高尚的灵魂之间最纯粹的斗争。”
铠甲神垂眸,眼前浮现出了铠甲元震和赤焰鸣鹤的一战。
这样的赛前礼,铠甲元震给了赤焰鸣鹤。
“你有兴趣听我讲几句他的事吗?”衡阳山问道。
“请讲。”铠甲神正色道,已准备好洗耳恭听。
衡阳山微抿了下嘴唇,带动唇边的皮褶皱了一皱。“但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怎样的一个人才称得上‘伟大’?怎样的一个生命才称得上‘有意义’?”
“......”
不等铠甲神开口回答,衡阳山便就又继续说道:“希望你考虑着这个问题听我说接下来的话。”
“更多年以前的圣域,其实要远比当前混乱。宗门人员与其他人之间有着近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基于骑刃王能力形成的社会等级极其鲜明。强者世家长盛,理所当然矜贵,弱者族群萧条,迫不得已卑贱。强与弱之间似水火般相互对立,难以转换。
“那时,社会里的各种组织多而杂,不成体系,各自坚持着自己的信条,缺乏合作。这些组织原本是为了对抗七宗而存在,是一群处于劣势地位的人抱团的结果,他们本有相同的立场、本该一致对外,但最终却发展成了相互之间你死我活的对抗关系。他们与七宗不协调,他们自己内部也并不协调。他们有力却无法使劲,他们争取却实际上仍旧被剥夺。
“在这样的背景下,铠甲元震却想要做点什么事,把圣域变个样子。——人们后来以为那只是他十五岁时的突发奇想,但实际上他很早以前就在筹谋了。
“你应该已经见过秋净沙了吧?但不知道他是否跟你讲过灵猫会的来历。灵猫会名义上是由他组织创建,可那从发起到建立再到实际运作的一整个过程都来自铠甲元震的设计。
“秋净沙此人,于骑刃王上天赋有限,十年五考天穹门均以失败告终。放弃后,为了谋生,他办了个骑刃王辅导营,规模小,自己执教,要价比其他的培训机构便宜但也足够他养家糊口。秋净沙虽然不得天穹门看重,但他在社会上倒还颇有些声望,攒聚了些人脉,与长春府大府正有私交。种种原因,铠甲元震把目标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为了得到秋净沙的应允,铠甲元震也是‘三顾茅庐’,好不费了一番心思。在达成共识后,他们立刻着手行动,而‘灵猫会’也就此成立。灵猫会初期打着“入宗特训营”的旗号招募成员,尤其以招收被七宗拒绝的年轻骑刃王车手为主,会长即为秋净沙,铠甲元震随后公开认证自己为灵猫会的特聘顾问,再加上长春府和鸿门帮两大资历悠久的组织的帮衬站台,灵猫会很快就招揽了一大批成员,在圣域奠定了地位。
“你道七宗如何对待此事?不,并非像你以为的那样出手阻止,反而是支持了这种行动。因为铠甲元震把它营造出了一种对七宗来说有利的氛围。他一开始对七宗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想要在宗门和社会组织之间建立一种关联,并且利用这种关联来削弱反动力量。因为绝大多数的人之所以加入各种组织形成与七宗对立的局面,主要是因为他们对七宗求而不得,他们费尽心思想要从七宗那里分得好处但却大失所望,故此他们才想要换一种方式‘争取’。
“也因此,对于这些人,如果给予他们一些可视的期望,就能很好地控制住他们,并且甚至可以从中获利。比如置办一个新的社会机构,招募那些想要进入七宗的人,一方面把那些最容易反动的人聚集起来——聚集起来避免他们犯事也更方便改造,另一方面,对他们进行‘教育’,改变他们的认知,让他们将失败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而不是七宗或圣域的体制上,于是他们就会在那个机构里安安分分,永远向往着七宗也永远老老实实地着眼于自己的骑刃王。
“换句话说,这样的一个机构正是七宗控制圣域反动力量的工具。只要合理利用它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所以在灵猫会组织成立时,七宗甚至为它做了宣传,并且派了一些教员入职,还表示每年会对灵猫会进行特招。灵猫会,仿佛就是进入宗门的跳板,一个备具吸引力的培训班。
“当然,当然有人质疑灵猫会,尤其是那些真正的反动者,他们对那些被甜言蜜语迷惑的人嗤之以鼻,并大肆宣扬这是七宗酝酿已久的阴谋。但这么做并没有对灵猫会产生阻碍。因为长春府和鸿门帮也投资了灵猫会的建设,并且允许内部成员再加入灵猫会。长春府一直在圣域里担当的角色就是调停七宗跟其他组织关系的中间人,爱和稀泥的和事佬,这次表态倒没有引起太多疑问。
“但鸿门帮的出面,可算是炸起了不小的浪花。鸿门帮没什么入帮门槛,成员鱼龙混杂,分布广泛,各行各业的都有,在人数上大概是全圣域第一大的组织。但尽管内部结构比较松散,风气狂野,鸿门帮却是最讲求社会道德和江湖道义的机构,成员对自己的帮派具有极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鸿门帮解释说,他们本就提倡成员之间互帮互助,以帮助帮内成员实现自己的理想、促进大家获得更好的生活为目的,因此如果灵猫会能够发挥好的作用,他们当然会支持它的存在。可以说,鸿门帮的发声间接也成了灵猫会的宣传材料。而实际上,长春府和鸿门帮两方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被铠甲元震说动的。看到长春府和鸿门帮的支持,七宗当然以为二者的态度软化——就像铠甲元震所说的,‘所有的反动者或潜在反动者只不过是一群没有享用到美味的饥肠辘辘的人而已’只要给些期望,让他们以为自己再加把劲就可以把美味唾手而得,那么他们的绝大多数都并不会想要反抗了,甚至,他们会回过头来维护已有的体制——所以七宗更加认为灵猫会的成立会是一件好事。
“然而,事件的后续发展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灵猫会在成立一年后竟然带头召开了一个会议,邀请了全圣域大大小小的组织,提议整肃所有的机构,选出领导者,让圣域的社会组织也能够有个完善的管理体系,从而将力量整合起来才堪与七宗抗衡。一周以后,骑刃王理事会正式成立,长春府、鸿门帮、灵猫会、骑刃王联盟即为常任理事,称为‘四象’。自此,全圣域所有组织机构有了统一归属,无论是成立还是注销都需要向骑刃王理事会申请,骑刃王理事会对他们拥有管理指挥权。
“骑刃王理事会的成立让七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它很快就向他们发起攻势,要求给予补贴、要求入驻骑刃王组织委员会、要求合法化骑刃王理事会的存在、甚至要求参与总宗决策......七宗,好像是算差了,因为这下,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蛋糕分一些出去。然而,就在他们还在思考铠甲元震这个‘始作俑者’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之时,铠甲元震的又一个举动覆盖了他们的想法。
“他在网上发表了一篇题名《和合十论》的文章,论述了七宗与骑刃王理事会之间建立良好合作的必要性及其重要意义,并且表示应该推动七宗和骑刃王理事会代表的各个组织之间的互相认证。宗门不应当阻止内部人员加入其他组织,其他组织的成员也应当被允许进入宗门。骑刃王理事会的确应该入驻骑刃王组织委员会并且参与总宗决策,但相应的,宗门应该对骑刃王理事会的活动拥有一定的干涉权利......《和合十论》在当时的影响,不亚于圣域跟甲虫王国那一纸预建交文书。
“铠甲元震做这些的目的,在于打破宗门与非宗门之间的壁垒,促使七宗和那些社会组织间达成制衡,使圣域尽快形成一个顺当的结构,奠定相对稳定的局面,然后就是他的下一步计划——和平演变人们的思想认知,捋平矛盾,进而敦促圣域改革。”
衡阳山稍作停顿,扭头正视铠甲神的双眼,道:“改革,这便是你父亲的一生所向。”
“......”
铠甲神紧锁双眉,眼神中满含惊诧与不解。
“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衡阳山满怀深意地看着他,“他希望通过改革为圣域和昆虫大陆带来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
“......”
铠甲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衡阳山。
“我刚才说的,只是他那时的大方向而已,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一直为其他人做事,”衡阳山继续说道,“他的生活被太多的目标填满,然而,唯独成为‘骑刃王最强者’、称王称霸,却从来不是他的目的。骑刃王是他手里的工具,而他却是‘骑刃王’本身。——铠甲神,什么是骑刃王?对你,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铠甲神默然细思,神情暗淡,良久才开口答道:“骑刃王曾经一度承载了我的命。或者,它就是我的命。”他微微仰脸,任凭清冷的月光挥洒在他冰凉的脸上。“它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凭借,也是我——”我没有选择,所以我选择杀戮!“唯一的选择。”这时,他竟觉得理解了蜘蛛的心境。
“......”衡阳山静静地望着他,内心悲哀,“那么现在呢?”
“哼~”铠甲神突然笑了一下,回望向老者,“也是。”一个“也是”,包含了多少不尽的深意。
“对,对,”衡阳山点头,又摇头,“也是,也是......”
“您的顾虑打消了吗?”
“这是个主观臆测的没来由的顾虑。”
“那么,您跟我父亲是怎样的交情?”
“另一番特别的故事了......”
衡阳山沉默一阵,转身朝权天璇走去。
铠甲神的目光也随之投过去,看到了那双闪着泪光的双眼。她又在流泪。她为了什么而流泪?权天璇敢进枯魂峡谷,也敢冒险来救他,她不惧铠甲恪的针对,也能承受不公的惩罚,她该是个勇敢坚强的人,却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眼里含着脆弱的泪水?为什么,她的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悲伤?
“姑娘,我以个人名义向你表达我的谢意。感谢你救了他的儿子。”
“不必谢我,衡阳院监,”权天璇赧然一笑,“我不算救了他,顶多——只称得上帮助。即使没有我,相信他也可以解决的。”
衡阳山眯了眯眼,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姑娘,心冷更需烈火,”他突然说道,“想被一个孤独的人接纳,必须先拥有踏入那份孤独的资格。”
“......”权天璇一怔,“什么?”她一时不解。
然而衡阳山没有回答,只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朝另外一条从竹林里延伸出来的石路走去。
“我的住所就在这附近,车子你们开走吧,明天送到南岳楼前的广场即可,”衡阳山嘱咐道,并不转身,“另外,你们不会受到惩罚。铠甲神入了天穹门,但他却不是宗院的学生,我作为院监不具备惩罚他的权力,而宗主——我想,他也不会那么做的。至于权姑娘你,你没有过错责任。”
衡阳山的身影没入了远处的黑暗。
“权——”不知为何,铠甲神总不想直呼权天璇这个名字,“权队长,”他上前几步,浅浅颔首施以谢礼,“当时舍身相救,万分感谢。”
“啊,不必,”权天璇微微躬身回礼,“我才应该感谢你今天帮我解困,而且还应该为给你带了麻烦说声对不起。”她抬眸,真诚地望向他。
“哦......”铠甲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偏过头去,抬手抵住下巴,眼神游移不定,“那些话......我没有亵渎的意思,当时是想——”
“我知道,”权天璇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为了帮我解围。谢谢。不用在意。”她又是一笑,融进了月光。
凉风阵阵,却吹不散那凝在空气中的奇异的紧张感。
“权队长,你怎么知道逐日的人是我?”铠甲神突然问道。
权天璇应声而答:“猜的。”
“猜的?”
“两片刃骑刃王,强劲的攻击力,而且别忘了,我见过银虎气浪。再有......我知道你写的信里提到了你会到圣域来的。”
“所以我们认识。”
“......”
铠甲神突然的追问惊了权天璇一跳。
“权队长,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权天璇下意识一摇头道:“没有。如果见过,你怎么会不记得我?至少——也该有些印象吧?”她恢复了镇定,笑了笑。“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问我了。那么,铠甲神,你在疑惑什么?”
“我们应该不算熟,可为什么你会在意那些?而且,你当时已经相当确定我是谁,完全没有疑惑。”
“直觉吧。而且也因为你也救过我,”权天璇把想好的答案托了出去,“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哪怕这个人情要用命去还,我都心甘情愿。”
“......”铠甲神的神情十分微妙,藏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冒昧了,权队长。——我们走吧。”说着,便就转身。
“铠甲神,”权天璇叫住了他,“如果......你会砍了他的手指吗?”
铠甲神定睛看着她,明白了她同衡阳山一样的顾虑,不觉苍凉一笑,心中不禁又起了些许疑惑,然而自来的清高又让他对这种顾虑颇有几分不屑。
“我不想杀他,也不会杀他,”铠甲神冷笑一声,答道,“我会把我的行为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尺度范围内。的确,追求骑刃王高层境界的过程和各种恶劣的环境多少都有损心性,很多人迷失在那其中,堕落沉沦。但,我不会。”他的声调稍扬,显出几分骄傲。“是我来驾驭‘骑刃王’,而不是让‘骑刃王’驾驭我。”
“至于会不会砍他的手指,”铠甲神话锋一转,“我只能说,我不想砍。但如果那就是规则,或许我也不得不砍,既是对我也是对他。”这番话,应当说是经验使然,在他生存成长的环境里,“游戏规则”比什么都重要。
“改革,是你父亲的一生所向。”
衡阳山的话忽地在他耳边响起。
“带来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
他的心兀自颤动了一下。
“权队长,”铠甲神又道,“或许你不能够理解,但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对铠甲恪怎么样的。别人对我的态度向来不决定我对他的态度。”
“权队长,谢谢。”他再次道谢道,为着从她那里感受到的善意与关怀。
“手上的伤还痛吗?”
权天璇扬起脸来,似是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温柔的目光仿佛四月的春水,漾起阵阵涟漪。
“手上的伤?”
“被刀划伤的伤口。”
“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铠甲神抬起记忆中的右手,“连伤疤都没有留,怎么还会痛呢?”他浅淡一笑,朝向波光粼粼的落凤潭望了几望,才又说道:“我们走吧。”
“好。”权天璇恬然点头。
铠甲神的身影隐没在了那丛草木里。权天璇却没有随即跟上。
她深深地向落凤潭鞠了一躬。眼泪砸到了地上。
“谁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权天璇痛心地呢喃着,举起左手放在眼前,只见一条长而纤细的疤痕斜斜地卧在上面,从掌心直到手腕。
她握住了手腕,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