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倒置
这是幢科技感十足的大房子，建在一处平坦的高地上，四周围绕有葱茏的草木，雪白的房顶和湛蓝透亮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房子是单层的，高约6米，整体形状近似弦月，一道螺旋状的楼梯从内部伸展而出，直达设在屋顶的观象台。
房间内部空间虽然很大，但由于屋主人把它安排得满满当当，倒也不显得空旷。入眼最先看到的是一环形工作台。工作台较低的一半是由白色复合材料制成的桌面，摆放着两台电脑和一些图纸、书本、签字笔，较高的一半则是安装着显示屏、键盘、操作把手和种种控制按钮的操作区，显然是控制这间装潢先进的智能化房子的核心。
此外，堆满书籍的大书架、设备完善的实验台、各式各样工具隔间、一架古朴的管风琴、未完成的石膏雕塑、吊挂下来的字画、钩锁，等等，无一不明示着屋主人是个多专多能的非凡人物。
“这是他的工作间，”铠甲元昊介绍道，“是他跟明渊的设计师一起设计建造的。房顶是观测台，地下还有一间骑刃王装配室，”他说着，抬手按下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没有床，他一般席地而卧，或者在那个吊架上躺两三个小时。”
“您好，我是Maya，竭诚为您服务。”
一道清晰的机器音响起。
“今天是公元2125年11月20日上午10点38分，天气晴，环境温度12℃，湿度73%。为您保持室内温度15℃，湿度65%。一切准备就绪，美好的一天，祝您工作顺利。”
“他不在了，可这个系统还在运作，”铠甲元昊颇为感慨，回头看向铠甲神，“很抱歉，一个月了，现在才有时间跟你好好聊聊。”
闻声，铠甲神转身望向他，棕褐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铠甲元昊略显沉郁的面庞，那是一张十分骨感的脸，脸面微凹，绷紧的面皮上只在嘴角处有几条细细的皱纹，下颏光洁，双眼有神，虽然透着股沧桑感，但整体看起来依旧年轻。他应该是想表现得温和些的，但从那两道粗黑的眉毛下投射而来的凌厉的目光让他不论怎样调动五官都无法令人感到亲切。
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有类似枯魂峡谷的气息。危险的气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铠甲神就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
他一步步地朝他走来，越来越快，饿鹰般锐利的眼神不曾从他的脸上移过。
“当！”
铠甲与铠甲碰撞摩擦的声音清脆明亮。强有力的手臂将他箍到胸前。
“孩子，欢迎回家。”
苍劲有力的声音自带威慑，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审判力。
仿佛是被攥进了猛兽的利爪，即将被冰冷的死亡吞没，他倍感恐惧，几近窒息。这就是铠甲神那一刻的感觉。
“七宗已经决定彻查圣兽队覆亡一事。”
铠甲元昊站在那处山石水景旁，看着那股清水从布满青苔的假山上淌过，又从山崖坠落，跌进清凉的小潭、溅起细碎的水珠。
“当年因为种种顾虑，天穹门放弃了对那个真相的追查。喻千秋秘访时带回了你父亲的骨灰。没有葬礼，但我们还是依照规格，把他沉在了虎牙冈的落凤潭下，”铠甲元昊说道，“现在，两域建交，信息互通，十四年前他们在甲虫王国的情况已经被圣域的有心人挖出来了些许。只不过因为七宗仍旧咬定那个编造出的真相不放，所以也还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但——”
“但因为我的出现，这个真相也就不成之为‘真相’了，”铠甲神接话道，“七宗不得不正视它，并且给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然而，这很危险，因为可能会使新近交好的两域陷入极其尴尬的局面，甚至反目成仇。”
铠甲元昊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点头道：“对。但也无妨。”他淡淡一笑，朝铠甲神走近。“这些天，你应该能够感受到圣域对你父亲究竟抱有怎样的态度了吧？对于玷辱了那个光辉形象的人，他们能把他撕成碎片。”
铠甲元昊这话不假。圣域的人的确对铠甲元震存在极其强烈的个人崇拜。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十四年，落幕的故事已成了冷落的灰烬，但当那一点星火突然闪现，一切却重又猛烈地燃烧起来，甚至更加火热、极尽疯狂。
“......逐日的那条路，是你父亲踏出来的。我们让你重走那条路，也是想让你明白，你在圣域能走的路以及可能获得的一切，都是由他奠定的。所以作为他的儿子，你更应该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未竟的事业！”
“......天穹门宗主本该是他，但现在却成了铠甲元昊。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曲折关节......但铠甲成业留的那份遗嘱，显然也是为了让他可以随时取代铠甲元昊。——你想要这个位置么？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现在不接受也没有关系，若日后有需，可来找我，灵猫会随时效劳......”
......
“正好，”铠甲元昊继续说道，“我现在有机会弥补过错了。十四年来，我也经常梦到大哥，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我经常谴责自己，怎么能让他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甲虫王国那种地方？我怎么能呢？！”
“我不能。”他自问自答道，目光落在铠甲神的脸上。“我们，本不欲张弓搭箭，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所以，那就必得一矢中的。”铠甲元昊回转过身，踱起步子来，“依你们所言，赤焰鸣鹤跟钢铁龙死在竹叶青和他的一支名叫魔鬼队的队伍手里，而且所谓谋反作乱的罪名全是竹叶青的诬陷。而这个竹叶青，却是甲虫王国当今的军机大臣。”
“是的，”铠甲神答话道，“如果这仅是赤焰尘风一家之言也不足为信，但后来魔鬼队掳掠国王，我们前往黑灼石山营救，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言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至少，赤焰鸣鹤和钢铁龙为魔鬼队所杀是确信无疑的。”
“前几天我们开了个会。雨少宗问了一个问题，”铠甲元昊又道，“这本是由凤羽宗江小川查出来的——所以也许你们都已经知道并且跟雨少宗有同样的疑问——竹叶青，是与赤焰鸣鹤同批次的进修生，因在龙息宗结业考试不合格而被强制羁留，但后来却作为天穹门的合格毕业生回到了甲虫王国。”
铠甲神的神情微动，抬眸望向铠甲元昊，只见他满面坦然，毫无伪作之态。
“没错，这件事是的的确确存在的，”铠甲元昊说道，“虽然不合乎两域的契约规定，但也并非我们任意妄为，而同样也是有约在先。七宗分立之初，首任天穹门宗主提出用抛掷铜钱的方法划分地域。圣域全境被划分为七块，抛出的铜钱落在哪一处，哪一处就归抛出方所有。因此，那枚铜钱被视为新时代开启的重要象征，被称作‘元初通宝’，收藏在我天穹门的博物馆内。”
“但在父亲成为天穹门宗主后不久，博物馆突然失火，大量文物损毁，那枚铜钱也就此消失。不过后来查明，博物馆大火并非偶然，乃是因为一伙盗贼妄图趁乱盗窃故意为之。被捕获的人承认他们已经把偷来的许多物品辗转出去，其中也包括那枚铜钱。于是，父亲下达了宗主令，表示任何发现并归还元初通宝的人都可以向天穹门提出一个要求，只要这个要求不违反圣域和天穹门的基本法则，天穹门都会为他实现。”
“所以，是竹叶青找到了元初通宝？”铠甲神肯定地问道。
“对，”铠甲元昊承认，“他要求回到甲虫王国。但因为甲虫王国拒绝接收结业考试失败的学生，所以我们为他重新在天穹门注册了一个学籍编号，给他登记合格，送他离开。”
“甲虫王国拒绝接收？难道不是圣域不放回吗？”铠甲神问道。
“哼，我们为什么不放回？他们很有价值么？当初可是甲虫国王主动联系我们，花了大价钱促成此事。”铠甲元昊耸肩冷笑道。
“回不去，是因为他们的家门不为他们这些被盖着失败者印章的人开放，所以只好留下，埋名隐姓地在异乡过活。久而久之，却传出了‘圣域不放回结业考试不合格者’的这么一条不成文规定。”
“故而，为了避免太多的甲虫王国学员滞留圣域，我们精简了每期招收人数，要求甲虫王国派来进修的人最好能是顺利完成学业的优秀车手，并且逐渐加强对进修者的训练力度以期他们能够通过考核。”铠甲元昊解释道。
“不过现在两域互通，交往都摆在明面上，倒是对这些学员有好处，甲虫王国允许他们自费延期直到拿到结业证书，而且如果能够补偿够王国花费在他们身上的钱，他们甚至可以选择退学。这已经不是甲虫王国藏在暗地里的事情了。”
“这就是真相。”铠甲元昊感慨道，踱着步子，迈上台阶，“但竹叶青跟赤焰鸣鹤等人的恩怨，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抬手拂过那架管风琴，抬头望着悬挂在那风管以上的铠甲成业的画像，露出一副欣慰的笑容。“铠甲神，你真的相信那个赤焰尘风的话吗？真的相信，你父亲的死并不由赤焰鸣鹤造成？”
铠甲神踏上台阶，循着铠甲元昊的目光往上瞧去，只见一个威严的银蓝铠甲的男子侧身立着，目光炯炯，俯视着他们。那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大小不同的画作，而且笔法多样，风格迥异。看来，父亲似乎也不怎么板板正正，不然为何那雪白的墙壁上会有那么多随意的涂鸦？
“在真相清楚以前，我不相信任何人。”赤焰尘风的话、竹叶青的话、独眼的话、还有现在铠甲元昊的话，都不过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只可参考，不可全信。
“还有一句话，”空如是那次离开时提醒他，“所谓‘真相’，有时也是假的。”
“这是——”铠甲神从那卷厚厚的画纸里抽了一张出来。只见上面绘的是月夜美景，内容的中心是一个踩在潭面上的玫红色铠甲的明艳少女。
“这是雨玲珑。圣域曾经公认的美人。”铠甲元昊不着意地解释道，随手又从吊挂的篮子里抽出一卷画纸，在身前的台面上徐徐展开。“这里还有很多幅。”他微笑着欣赏那些佳作，每一幅的主人公都是雨玲珑，神采奕奕，蓬勃昂扬，她是欲乘风直上青云的豪杰，坚韧、顽强、自信，充满了睥睨礼法常规的斗争精神与桀骜气度。
“父亲他......”
“堪称‘迷恋’呢，”铠甲元昊似是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雨玲珑最后选择的是赤焰鸣鹤。呵呵，当年坊间有谣传，说大哥随他们去甲虫王国是为了雨玲珑——但我想，应该不会，”他有意地拍拍铠甲神的肩膀，“所以不用在意。”
“......”
铠甲神不觉心底一沉，似乎有种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不适感。
他的记忆曾有两次损失，一次是在父亲去世那天，一次是在从福利院出逃几近被冻死的那个凛冬。两次记忆的损失，使得他的脑海里只存有些许关于父母双亲的碎片印象，而在那碎片印象中，最深刻的即为父亲临死时的场面。至于母亲，他只记得在失去父亲以前，他就已经失去母亲了。此外，再无半点印象。
“可惜，我没有见过你母亲，”铠甲元昊突然说道，“我只知道在大哥回来主持父亲的葬礼的时候，她就已经因病离世了。”
“她没有到过圣域？”
“嗯。因为大哥跟雨玲珑毕竟是圣域的人，而那时候两域的交往尚且处于秘密状态，所以圣域在办无障碍通行证的时候也为他们在甲虫王国办了份新的身份证明，方便他们在甲虫王国活动。所以，也许你母亲并不知道你父亲的真实身份吧。”
她不知道，那自然也是父亲故意隐瞒......铠甲神心想道，不自觉地蹙起双眉。
“我们知道你母亲的存在，也知道你的存在。但喻千秋却没有把你一并送来，她说你失踪了，他们很费了些工夫也没有找到。对此，我们也同样只好不了了之——铠甲神，希望你能够理解。”他似是诚恳地轻飘飘地说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愿意跟我讲讲吗？”
铠甲神的思绪飘散到了那过去深深浅浅的凹坑里。那些只是一段段算不得美好的过去，只是那样而已......
“没什么，不重要，不值一提，”铠甲神坦然回答道，“您知道我母亲的身份来历吗？”不知为何，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此刻却令他十分在意。
铠甲元昊摇头。
“那名字呢？”
他再次摇头。
“赤焰尘风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我没有问过他。”铠甲神答，进而稍作停顿，又补充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了，这并不重要。”他的神情却没有往日那般淡然，倒是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意味。
“重要的，是查明我父亲的死亡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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