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碧树·贰

　　进了道观，赵无忱看起来与住持颇为熟悉，随意寒暄了两句，便领着二人穿过观中，绕过观后的一片树林，看见林间的草屋，那住持就告辞了。

　　赵无忱道了谢，没管身后的赵缅绫，抬步进了草屋。

　　赵缅绫愣了一下，赶紧快步跟上去。

　　草屋相当简陋，赵缅绫巡视了一眼，竟然只见一张草塌和一条木案，连油灯都看得出来许久没有用过，上的香油凝结成块，干的久了，微微有些皲裂。

　　案上难得见一把小壶，杯沿缺了口的酒樽，连瓷色都泛了黄，看着颇有些寒酸。壶边放了包油纸包裹，用草绳系的严实，看不出来是什么。

　　赵无忱立了一会儿，走近那草塌，掀开了榻帘。

　　一个蓬头散发的小姑娘，脸上已经没了血色，苍白得有些吓人，小小的身体蜷在破衾中，露在衾外的肩胛瘦削得仿佛碰一碰就能散架。

　　她悠悠地睁了眼，看见面前的赵无忱，勉强挤了个笑容，张了张嘴，说了个“皇叔”的嘴型，发了几个嘶哑的音节，仿佛耗了全身的力气。

　　“水。”赵无忱皱了皱眉，朝赵缅绫伸出了手。

　　她会意，立刻拿案上的小壶倒了杯水，递给赵无忱，看他抱了那小姑娘，一点一点给她喂下去。

　　“皇叔……”她咳了几声，声音依旧沙哑，看了他身后的白雉一眼，问她：“你是皇叔的朋友？”

　　白雉一时失言，赵无忱伸手轻轻给她捋了发丝，接道：“是。”

　　小姑娘努力弯了弯眼角，问他：“皇叔……今日有槐花糕么？”

　　赵无忱伸手取了案上的油纸包，一点一点剥开来，槐花的清香丝丝缕缕地蔓延整间草屋，一如那日在马车上，太后赏了白雉一块槐花糕，那清香也是浸入人的内心。

　　“我吃不了罢。”小姑娘深深呼吸了一口，却猛然呛到自己，一下下地咳，直咳得“哇”的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污血来。

　　她笑，就这那污血，嘴唇上也算是有了些血色：“这是皇弟最爱的槐花糕。”

　　“我何时可以进了那京城？”她说，眼里亮出纯粹细碎的光。

　　“会的。”白雉只觉心中一阵翻覆，便脱口而出：“会有那一天的，你会进宫，见到那小皇帝，还有你的生母，你都会见到的。”

　　等我用你的身份完成了我的使命，我将把这公主的头衔，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也好赎了我这无心盗贼犯下的罪。

　　小姑娘咧了嘴，笑得很开心：“谢谢你。”

　　门板嘎吱一声，两个小厮模样的抬了个人进来，给镇北王问了个安，便把那人放在小姑娘身边躺下。

　　白雉盯着那昏睡的脸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正是在朝堂上熟睡的小皇帝。此刻他紧闭了眼睛，小脸上涨得通红，呼吸短促，看起来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下一下在做着垂死挣扎。

　　赵无忱抚了抚小公主的额头，闭了闭眼，命道：“开始罢。”

　　白雉在混沌里感受到这话的意思，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榻前，难得失态地冲赵无忱吼：“你要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赵无忱蹙了蹙眉，挥手冷斥：“让开。”

　　“告诉我，”仿佛心中的预感越发清晰，白雉控制不住眼里渗出的恐惧，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你要干什么？”

　　赵无忱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还是挥手要两个小厮先行退下，叹了口气，跟她解释道：

　　“赵谌和这赵缅绫都是生来的痨病。”

　　“自古以来，痨病唯能由至亲的血才能医治，但申家早在多年前就已没落，申后众叛亲离，血脉无从找起，而皇族更是不指望，于是申后只能对这小公主下手。”

　　白雉感到凉意顺着脊背爬上，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理智：“可她是申后的亲女儿啊……她怎么能……”

　　“在权利面前，亲情一文不值。”赵无忱嗤了一声：“她只是一介女流，比起这真龙天子，不过是待宰的小牲畜罢了，祭祀的时候，她的牺牲是依着礼俗，无可厚非，无从置喙。”

　　“白雉，你要承认。”

　　“你现在的恐惧，只是因这宫里一时的残酷，你不过在害怕，申后哪天跟对待这赵缅绫一样，对待你，或者更加变本加厉，毕竟，你还不如这赵缅绫。”

　　白雉轻轻打起颤，她自以为同情怜悯的外衣，被赵无忱的话轻易击碎，内里那些肮脏的恐惧完整暴露出来，被这阳光一晒，让白雉自己也嗅到那腐烂的味道。

　　她承认，她开始想远离这个懦弱而无策的自己。

　　“白雉，让开罢，这是深宫的生存法则。”赵无忱一手揽上她颤栗的肩膀。

　　白雉只觉得恶心，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的感觉从五脏六腑直升腾到嗓子眼，她想逃离，低头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在泥潭中心。

　　于是她认输。

　　赵无忱叫了门外的小厮进来，白雉眼睁睁见着那两人在赵缅绫手臂上扎了针，新鲜的干净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进小皇帝的身体里，而她只觉得，红得刺眼。

　　从此，世上便再无白雉，只有赵缅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