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故宫里显得神秘而安静。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鸿煊殿’。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沈文青点燃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他双眼凝重,眼光复杂,但万变不离其中的是那股失望焦虑。
吴敌捧一叠卷宗路过,突然沈文青感到腹上轻磕硬物。沈文青顿了顿,低头瞧见玄铁麒麟柄。视线往刀鄂瞟,刀身漆黑亮堂。玄锋紧缠新白布绷带,隐约可见噙线含凶光。
“老沈,啥事让你这么惆怅?”吴敌瞅瞅窗外,也就下了点雨,“这不……没啥事啊?”
对面人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
“唉——”吴敌叹了口气,整个身子直往紫檀木龙床上躺,“老沈,想些啥呢?这么入神……真是的,连我说话都不听了。”
“吴敌,”熟悉又清冷的声线响起,“还不知道吧?昱王被关进大理寺狱了。”
“啊?啥?!”吴敌“刷”地起身,拍手叫好,“这是好事啊老沈!”
见沈文青眉毛拧的跟打结似的,吴敌又迷惑了:“不是,这不是好事吗?”
良久沈文青才答:“可能对我而言不是吧……只有李饼这家伙才配做我沈文青的对手。”
“……不是老沈,你这人咋这样呢?李饼可是最大的障碍物啊,铲除了岂不是更好?”吴敌真不知是自己太笨还是自己搭档太神经,他总觉着沈文青跟惊弓之鸟似的,稍有丝毫动静就愁眉不展。
这可把吴敌愁死了,这搭档都多大了还要跟小孩子似的哄,嗯?琴,对啊!沈文青通晓琴律,不如让宫中乐师奏一曲让他开心开心?想到做罢,他赶忙喊来乐师,命其奏乐。
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而后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以顽强的生命力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海,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不对,弹错了。”沈文青猛然睁开双眼,“中段部分,有误。”
“哎嘿嘿,老沈,你终于开口了,你不开口最可怕了。”吴敌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吴敌,你说的不错,李饼在大理寺狱确实无法妨碍我们计划,谢谢你的提醒。”沈文青微微向吴敌鞠了一躬。
“哎哎哎,老沈,这你就见外了,咱可是兄弟,谈啥谢不谢的?”无敌与沈文青性格截然相反,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骁勇善战;一个细如发丝,衣冠禽兽,桀黠擅恣,两人能有今天的友谊也是一大天迹。
转景——余府内,
卿云和余文呕吐不止。据诊断,饭菜中被人下了药,就连余婧余妍的米汤中也检验了出来。
“圣上,臣和夫人究竟是得罪了谁?要让我们全家陪葬。”
余文虚弱地问道,脸色发青,嘴唇略发紫。但他还是抱着熟睡的余婧。一旁的卿云面同疯妇,双目失神,眼皮红肿。她怀里紧紧抱着余妍,可怜的小家伙肠胃不舒服,嘤嘤地哼哭。
“不好了,圣上,余府内失火了!”一个小兵禀报道。不过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看来真的是有人要谋死余军师全家。”徐有才建议周王即刻将他们夫妇迁出先前的府邸。
“对了,王上,臣可否当场滴血手印,证明那封降书不是臣所签字。”周王允了,余文咬破手指,重新按在了降书上。经查证,俩指纹根本不一致。
“圣上,臣冤屈!还请王上彻查此事,的确是有人居心叵测。”余文故意扫了一眼殿堂,在场的大臣有几个面露惊恐,看来这招还是有效的,让他们相互猜忌去吧。
“余卿,先好好休息,孤自然会查明是谁如此狠毒。”
徐有才带着余文一家来到了新的住所,倒是离公主府挺近的。
“余军师,老朽先恭贺你们一家顺利脱困。此处离公主府较近,不会有人再下毒纵火了。”徐有才知道,余文用了一出苦肉计,巧妙地耍了所有人。
“敢问徐先生何时去行宫接昱王出来?”余文清冷地开口。
“余军师,待时机成熟,老朽自会将昱王接出。还烦请余军师相劝,让昱王跟圣上服个软。一切都好商量。”徐有才提醒道。
“昱王的性子,就算是我也难劝说。不过到底是因为我,昱王才获罪。”余文叹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构陷,靠着他给自己下毒才能扳回一局。多亏了陈拾卓旻王七三人暗中相助,凑齐了火石,毒药,还有能盖掉原指纹的皮具,偷偷给他们送了进来。
李饼在行宫被关了多日,起初他还撑得住。后来,潮湿的温度令他膝盖疼痛。昏暗的光泽要将他的精神压垮。他不知为何觉得此处阴森森的,想让人昏昏欲睡。
可他一睡过去,就会做噩梦,惊醒时一身冷汗。
“王爷,您毕竟是公主的驸马,圣上不会拿您怎样的。属下还带着纸笔,您现在写了,上书一封,跟圣上服个软吧,行宫阴冷,属下都觉得受不住。”一个看守他的人冻的哆嗦,却是一副热心肠。
“是啊,若是我肯认错,你们也不必陪我在此受苦了。”
李饼抱膝而坐,被关久了,竟感受不到寒冷了。
“王爷,王爷醒醒。”李饼晕了过去,看守的吓了一跳。
王宫内,梁殷跪在地上,莲儿和彩云各抱着孩子在左右跪着。
“父王,儿臣知道,李饼性子倔强,不肯认错。但是您罚也罚了,他也吃了苦头。何况他现发了高热,求您恩准,放他出来养病吧。晟儿和媛儿每日都啼哭,许是想要见见父亲。”梁殷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周王让她起身,可梁殷下定了决心,若是周王不答应,她就一直不起来。
“阿梁,你还在月子。地上凉,快起来。”周王赶紧过来,梁殷瘦弱的躯体令他心疼不已。
“父王,儿臣知道。儿臣与李饼,是先君臣,后夫妻。他承了王室给的一切,不可随心所欲。何况余军师已经脱罪,父王就给李饼个台阶下吧。”梁殷把话说的软了些。
“王上,余军师求见。说是徵行的病不是昱王所伤。”
小兵通报完后,周王让梁殷她们先在屏风处候着。
余文招招手,两个士兵拖着五花大绑的徵行进来,同行的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原来徵行是被毒药所致,内里反复,发烧。还买通医者,陷害李饼。同时,余告知周王他在审查时已经习惯擅自动刑,想来是为满足自己的邪恶趣味,而他父亲是刑部中人,若是屈打成招,刚好一举两得。周王气的头痛,赏了他廷杖六十。并将徵行父子革职查办。命徐有才接李饼回来。
李饼回来后,只用了一日就退了热量,梁殷端了一碗鸡汤,喂到他嘴边,他却说鸡汤太过油腻,在行宫时的萝卜已经清淡惯了。
“还不肯消气吗?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了,父王也是听信了他们的谗言。”梁殷细声细语地劝道。
“他听信谗言的次数还少吗?我几次都是险些殒命。气没什么可消的。”李饼赌气地别过头去,不想与梁殷也吵起来。
“我知道,父王不该如此对你。可是,他老了,耳根子软。”梁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梁,我不饿,你自己喝吧。我现在还病着,你少过来,免得让你也染上,过给了两个孩子。”李饼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听你这口气,是要与我和离么。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被父王禁足,可我还是想尽办法替你求情。”
“听你这口气,是要与我和离吗?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被父王禁足,可我还是想尽办法替你求情。”
梁殷气呼呼地把鸡汤放在了桌上,震地桌子发出了声响,李饼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真不愧是父女。
“我不想与你争辩,也不愿与你争辩。有些事既然过去了,没必要再提。哪个男子不愿顶天立地,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囚禁于方寸之地,受规矩理法限制。大概是我不谙官场险恶,所以变成这样。”
梁殷听他说完,嘴边一句话都蹦不出来,李饼本来是那样一个好男儿,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礼贤下士。
可自从娶了她,受了多少委屈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对不起,李饼。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可他是我的父王,你是我的夫君,我谁都不想失去。你好好休息吧,我让人煮碗米粥过来。”梁殷说完就带着汤离开了。李饼目送着她出去,重新躺下,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翻来覆去又睡不着,被人一次次猜忌又一次次原谅,简直烦躁地很,他干嘛要做这个王爷。还不如当时抗旨不遵,跟着师父师太一起回旧都归隐。
可眼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说后悔也晚了,他要是真的跟梁殷和离,孩子该怎么办。说来梁殷做他的妻子没跟自己享受多少快乐,反而担惊受怕,度日如年。
直到余文来探病,李饼的精神才得以好转。两人感慨万千,朝中的局势已经不复从前。再想立足,必须从长计议。
“王爷可想过结交徐太师,他算是朝中权利的平衡点。”余文小声道。
“徐先生的确有能力,否则圣上不会准他出入御书房。如果得了他相助,那今后你我在朝中算是有了依靠。”福福下定了决心。
待李饼病好,二人一起去了徐有才的府邸。
“昱王殿下,余军师,今日怎会想到来寒舍拜会?”
徐有才露出个滑稽的笑容,两个青年才俊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璧人。
“徐太师,冠冕堂皇的话,本王就不说了,先前徐太师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本王和余军师才能一步步脱困。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们一拜。”李饼和余文以全礼拜谢。
“老朽受不起,二位都是周国的肱骨之臣。”徐有才回礼,三人同时目光交汇。
“周国如今的局势,需要一番新的势力来维持,老朽也不是没有私心。”徐有才讲道,并挤眉弄眼疯狂暗示。
“徐先生的私心,是指个人还是整个周国?”余文很少愿意提这样敏感的点子。
“余文,”李饼紧抓他的胳膊,示意他先不要提。
“哈哈哈,看来余军师足够开门见山!老朽不必遮掩了。昱王殿下,先前王上赐婚时,沈文青一旁帮忙研磨。当时,老臣就听沈文青说过,周国从未有此先例。就是怕外戚专权。不过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了。”
“我无意于王权,也不屑与吴敌还有梁亲王争位。可不管我怎么忠心,只要我还是身处王室,无休止的猜忌和争斗就不会停歇,所以,还请徐太师鼎力相助。”李饼终于敢于面对现实。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已经身处权力的漩涡。
“老朽会尽全力相助,只是说到梁亲王,两位还不知道,他不知怎么进了长安城,还写了一封陈情书给圣上。”徐有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封陈情书,字字恳切,虽说之前动了杀心,可他颠沛流离了许久,尝遍人间疾苦,深感自己犯下大错。而先前的领地又被沈文青所占领,他实在不愿意再过清苦的日子,扬言哪怕王兄把他关起来,也不愿再四处讨生活。
“有意思,看来金丝雀关久了,一旦放出来,连乌鸦都不如。”余文冷哼一声,眼神泛着寒光。
“那我要好好向父王谏言了。”李饼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圣上许是会把此事在朝堂上公布,到那时,王爷竭力劝圣上留下梁亲王的命,彰显天家宽容大度。”徐有才点醒道。
果不其然,周王苦苦思索未果,头痛得更厉害了。
群臣大都建议圣上处死梁亲王,而李饼却是一力保住梁亲王性命。
周王不解,单独召见李饼。李饼表示,若是应了他的陈情,当真能显示天家风范,颇为宽容大度。
于是,周王将梁亲王囚禁在了先前关着余文一家的府邸。梁亲王本想见周王一面谢恩,却被拒绝,直接给丢了进去。
周王自梁亲王归京起,头痛就没好过。无奈他只得着徐有才和李饼继续帮忙理政。而每次梁殷入宫侍疾,周王都是留她多坐一会。
“李饼,圣上的头痛,恐怕是难以根治了。我当值时发现,他的病症时常反复。虽说服用的药物都是上乘,但根本治标不治本。”楠央私下告诉李饼,周王的病症不见好转,难以根除。
“我知道了,你记住,以后当值完,少在他面前晃悠。”李饼抬手,碧玉扳指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天气越发凉了,他裹了一身黑色的貂裘,衬得他比女子都要雍容华贵,越发气质非凡。
“李饼,要出什么事了吗?”楠央嗅出了一丝不对劲。
离开王宫后,李饼去了余文的府邸。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他此番回京定没这么简单。”余文给李饼看了一封密信,他私下派出探子去查。
“好深的心机啊,虽然自己没戏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有机会。只可惜,周国还能再冒出个南诏帝国吗?简直荒唐。”余文不屑道,梁亲王不比周王,他正值壮年,他的长子已经成年有了一块封地。周亲王出事后,他为求自保,选择不收留他,并表示从此与他划清界限。同时向周王进贡了一堆物品以表忠心。
“若是梁亲王真的要被圣上处死,他刚好借机发动叛乱,为自己父亲报仇,可若是不处死,正好圈禁着。若是他的儿子成功了,那么,更没有理由杀死自己的父亲,让后世唾骂。”余文继续分析道。
李饼看完信后,就着烛火烧了。他们王室还真是个个都冷酷无情。
“王爷!”余文突然跪了下来,李饼不知发生了何事,让他先起来说话。而接下来余文所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地硌着他的心。
“圣上进来头痛频频发作,梁殷公主时常出入宫中侍疾,若是一直不见好,恐命不久矣。真有一日,圣上遭遇不测。王位一事,王爷可有意?知道,今日所说的话乃是大不敬,但以王爷的才德,声名,威望,已经足够做一个圣明的君主,万不可让无敌梁亲王这等败类趁虚而入。”李饼听完一怔,抓着余文的手发了几分狠力。
“余文,你从不会轻易说这些。莫不是恨毒了所经受的一切。你被俘受尽折磨,归来时又遭陷害,今日的话同我说了出口气也就罢了。我只当从未听过。”
李饼把他扶起来,可余文的眼神淬着李饼从未见过的怨恨。他本是谦谦君子,温文如玉,如今怎么变得阴柔起来。
“我确实恨毒了一切,王爷可知,那毒药是我亲自下的。”
交待了一切真相,李饼听完大笑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余文为了一家人能够脱困,果然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