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的眼睛略微一亮,随后就被所谓滔天的怒火掩盖住了。这老小子,明明知道要是答应了就能被人算作是贪污受贿,还非要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看来是想和我讨价还价,要的价格第一点,哼,这可由不得你。
于是他说:“你不要搞什么土特产,不许多送其他那些东西,免得老爷我被人抓住了把柄,我身上的这些禽兽可还是想一直在的!”
知县嘿嘿一笑,连声说:“明白,明白!”这一下确实是省下来不少本来要上供的东西,也小小吓唬了一下知府,让他不要贪得无厌,自己背后可是有人的。
按照品级,一个小小的知县如何敢和那正四品大员知府干仗?必然是背后有人,否则他也说不出来明白两个字,而是更应该说岂敢那一类谦辞,直到知府满意为止。何况是在他进来的时候,居然还敢对着自己高声喧哗,丝毫没有收到自己官威的影响,看来,对方背后的人很强,对抗我应该是不成问题。
这人不简单啊。知府这么一想,又有了一个小心眼。既然你敢把你背后的人搬出来,这就说明你背后的人应该比我更强,否则你也不会把他搬出来和我讨价还价,看来得试探一下你背后的人是谁,让我提前做好准备,不能莫名其妙就被对方干掉。
知府威严地笑一笑,问道:“你们县内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么?”知县略微一点头,下跪奏道:“回大人,小县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劳烦大人费心了。”
知府眯起眼睛,脸色阴晴不定。大殿内此时只剩下王振与几位学官,县丞,知县,主簿。其余人不知何时被知府悄悄屏退了。学官们因为同样是县衙内的人,还担任着一定职务,所以他没有退下。
有问题,很有问题。知府眯起的眼睛里面,有着很深重的疑惑。为什么这个县官明明有自己的后台,却依然对自己跪拜?究竟是他在吓唬自己,还是刚才高调过头了,这时候来给自己装孙子?知府难以判断。来以前他以为自己把所有人的背景关系搞清楚了,结果出来这么一个怪人,这让他难以接受。因此,他也不再发问,转头开始问县丞县内的各类事务大小。县丞和主簿跪下去,一脸讨好的笑容开始说县内的事务。
全过程都让王振看下去。王振很是庆幸,他专门没有吃早餐,要不然非得吐出来不可。
官员们,都是这么恶心么?为什么他们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什么为民而生,什么府上的父母官!一个个把自己当成爹娘,居然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孙们挨饿受冻,暴尸街头!
恶心!恶心!恶心!
王振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聚精会神继续听下去。
“县内税收如何?可能供应军粮?”
“回大人,小县这地方风水欠佳,今年,今年能上天国的税就已经是极限了,哪能再供应军粮啊。”县丞摇摇头,一脸悲观地说。
王振闭上眼睛,默默算了算大致的量。他默默想着,今年不是什么灾荒年,可以说是有了不少盈余,这些盈余应该足够上缴那些军粮了。如果说这个知府要是一直征收下去,也确实是可以成为灾荒年。知府还没有问下一个问题时,王振睁开眼睛,上前一步,跪下大声道:“大人!小人刚才已经算过了,今年的粮食应该足够,可以支持一小部分军粮,黎庶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负担。”
“嗯?”知府有些生气了。这群老小子居然敢蒙我?还好有一个清廉正直的蠢货,要不然自己的零花钱可就是少了不少啊。
知县回头狠狠一瞪王振,嫌他多管闲事。你区区一个学官,有什么资格在知府面前说上话!而且你小子一说话就是要了我仕途的老命啊,万一京察时候把这件事情捅出去,那可不仅仅是自己脑袋上那一顶小小的乌纱帽能解决的了,搞不好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上去了。此时的知县已经汗如雨下,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了。
刹那之间,知县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王振的职务,区区一个学官,本来教书就可以了,这些黎庶的税收和负担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坐右得了的。知县的勇气刹那之间回来了:
“大人,这是我处一个不成器的学官,他所了解的只是朝廷的收入,并不知其间奥妙,还望大人明察。”
“我……”王振刚要急赤白赖地辨别,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摆脱那一个“不成器”的称呼。
他的职位实在是太低了,低到没有人承认他有用。现在他只不过封建王朝科举制度产生的废物,如此而已。
知府脸色一变,绝口不提所谓土特产的事情了。这个知县很厉害啊。知府这么想着。前面知县一句不成器的学官为自己不交“土特产”开脱,还把不顾百姓生计的名头狠狠扣在王振头上,这一个小花招却是浇灭了自己刚上来的脾气,让自己有苦说不出。后一句所谓朝廷收入,只是在暗暗提醒他,不要忘记他头顶还有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足以将这么一个小小的知府剿灭。
明朝与众多封建王朝有所不同,这一点体现在了政治方面。明朝的老百姓一样有上奏的权利,这份奏折会交到皇帝手上。无论是谁扣押,万一走漏风声,就是欺君大罪,严重的足以诛三族。
何况是,知府看出来知县不怀好意,专门提醒自己朝廷二字,足以说明知县官位来路不正,肯定结识朝廷重臣,这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够担待起的。万一某位发了大脾气,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嗯,小人物没见识很正常,就不纠结这些军粮问题了。朝廷里那些能人肯定知道该怎么办,也用不着我一介知府担心。”知府打个哈哈,就这么对付过去了。虽然没有捞一笔让他觉得很是不爽。
知县回头又一次瞪了王振一眼,道:“学官们退下!不知道实际情况乱说什么话,再有一次,你连学官都不用当了!”这是一次很犯忌讳的命令,因为自己不是当庭最大的官员,没有绝对命令权。但是为了保险,只能是走这么一步烂棋,保证接下来不会有王振的骚扰。
知府装作没听见,他害怕那个朝廷里不知名讳的官员。
王振见知府不理会,只好是作揖退去。
在知府衙门空旷的庭院里,王振胸中怒火滔天,他发誓,一定要匡扶社稷,让这些垃圾官员全部滚蛋。
我,王振,王——振!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的厉害!这里是圣地,不是那些肮脏的家伙能玷污的!话虽如此,但是仅仅只是在内心下了决心,不会有人聆听他的决心,更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决心。现在的王振,就连拂袖而去的权力也没有,只能卑躬屈膝地等待着上位者们最后的结果,然后被动地接受它。
似乎是知府和知县他们勾结在一起,硬是要折磨王振,王振头上都快要长草了他们才出来。这时候王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本来是知府高高在上,这次变成了知府点头哈腰,知县居然敢凌驾在知府上。
“是是是,我回去以后一定向皇帝建言献策,为黎庶百姓们谋得更大的福利,让他们更好的跪服在我大明光辉之下!”知府一脸知心地看着知县——应该叫县太爷。
“那就有劳知府大人了,我地贫困,若使大人愿意美言几句带来些福利,那可真是天下幸甚,百姓幸甚了!”县太爷红光满面,笑眯眯地望向知府。
知府点点头做出一副毅然决然地表情,道:“本官一定会幸不辱命!知县大人,告辞了!”
“知府大人,约定之事万勿忘记啊。”
“永远无忘!”
望着那渐渐走远的知府,知县脸色由红润瞬间变成灰白,双膝一软无法承受住肥胖的身躯,他立马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眼神变得虚弱无力,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原因很简单,他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后台,刚才那些全是在吓唬知府,让知府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多增收此地百姓的粮食。除此以外,他还狠狠敲诈了知府一笔,若是将这些钱用在乡村建设上,不知能救活多少普通百姓。万一将来知府查到自己没有后台还敢敲诈他,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那时候,除非认识一二品大员,否则根本没有回天之力。
王振看着知县,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县慢慢站起来,他看见了王振。莫名其妙有了力量,抡圆巴掌,一个打耳光就打向王振。王振没有反应过来,被这巨力扇地脑袋嗡嗡作响,耳朵更是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后退了几步就坐倒在地上。
知县怒骂:“畜生!好生可恶的小畜生!万一被那奸佞小人真的收了军粮,你想让这里的老百姓死绝不是!畜生!”知县说着不解气,又是两个耳光上去,王振几乎晕倒。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在这种场合上说话!你给我仔细想想,你看他是那种真的来收军粮的人么!一身胭脂水粉还有恶心的酒气,就这么个人,你居然还敢信任他!到时候,到时候他贪污了军粮,要上交的粮食更多,老百姓肯定被压榨死。当今皇上乃是英察之主,最后责任全是在咱们这些收税的人头上!畜生!”知县不顾形象,疯狂地怒吼着。
“要不是我装成废物,要不是我装成有背景,今年老百姓就全死绝了!”知县怒吼一通,让王振转不过弯来。
他不是个贪污犯么,为什么会这么维护百姓?
知县大人形象不佳,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利用自己不佳的外表,不羁的风格和巧舌如簧,骗下知府近千两银子,这些钱,他没有打算动一分,他想在自己走以前,将银子全部投入到建设里,到时候下一任就没法贪污。知县怒吼完,大口大口喘气。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县丞直起腰,没有发脾气,轻轻而又和缓地说:“学官大人,你不明白官场。在官场,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让人发现自己的底牌。你差一点点就让知府知道了县太爷的底牌。而且,你想想看,朝廷的税下来了,老百姓还有余地生存么?”
“怎么没有?朝廷的收税并不重啊。”王振说话有些含糊,都是因为被扇的。
主簿接口道:“老农春天耕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到了冬天,官府徭役就下来了,他们还要去出力气,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你这一提议,是让他们连那几天休息都不给啊,万一灾荒,这不是闹出来流民乃至起义么?你想想,这是人能干的事情么!”说道最后,主簿的语气变重,已经完全不愿意理会这么一个糊涂虫。
县丞重重叹一口气,道:“唉!谁让咱们是废物呢。我已经六十有一了,还没有考过进士,来年再考也是枉然。谁让咱们没有权力呢!唉!”
王振愣住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权力,所以连自己手下的百姓都无法保护好,所以会被所有人轻蔑,所以会被所有人欺压!
我明白了,原来世间的一切不过是那些大人们手中权力构成的不平等的游戏而已。我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我死去,也不过是我的妻子孩子会在家哭嚎几声,邻居们会说一声不幸的人,除此以外,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我是否活着!
王振被这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心,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面无人色,如同筛糠一样抖着腿,几乎无法走路。在这一路上,他沉默不语,似乎是在和什么进行斗争。
妻子孩子一如既往地快乐,问东问西,孩子们在他的周围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王振脸上没有任何开心,只有冷漠的平静。好半晌,他抬起头,大声对妻子儿女说道:“我决定了,我必须出人头地!我必须成为人上之人!”
他没有理会妻子儿女惊骇的表情,径直走入房间,拿出来了全部家当——五十两银子。他从里面拿出来五两,找来了阉割匠,进行净身。
各位可曾听到过那种类人而非人的吼叫么?尤其是,前面的吼叫还是一个粗犷的男音,到了后来,逐渐变得尖锐,可是你很明白,那不是女人的惨叫,那也不是男人的惨叫。那可怕的声音先是由高亢变得尖锐,尖锐逐渐落幕,又变成了半是粗犷半是阴柔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