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小学堂。
“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这一所小学堂里,有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在念《千字文》,每每念几个字,他就会停顿一下,等待下面的小蒙童跟着他一起念,不过可惜的是,很少有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念,因为他的官话实在是太不标准了。和这位先生一起学习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容易瞌睡。虽然他的声音平和淡然,但却很响亮,具有很强的穿透性,怎么也无法在他的课堂上酣然入睡。当然了,也有例外。
“呼,呼……”
这几个呼噜声打断了本来就毫无生气的课堂,还让周围的那些本就是为了躲开农活找个清闲的农家顽童们嘻嘻哈哈,倒也是带来一丝丝学生们的生气。
先生走下堂来,望着这个酣然入睡的孩子,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反而是盯着这个孩子有些出神了。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时常这么睡大觉,但是谁让他聪明呢?他那时候在学堂上睡大觉,他的先生孙秀才经常把他从睡梦中打醒,考刚刚讲过的东西。他每次都能答出来,每次把老师孙秀才气得鼻孔冒烟却也无可奈何。他就这么一直神童着,神童到了十七岁。这一年,他的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命的,他还是很相信这些东西的。本来是他要去找算命的,结果算命的先找到了他,说他一定会大富大贵。他那时候并不相信这个预言,只是觉得这老头看人真是忒烂。
第二年,他考上了举人。十八岁的举人,这是何等的成就啊!未来一定会一片光明。年少的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于是,他憧憬了十二年,现在三十岁。考了四次进士,连自己的名字毛毛都没有在红榜上见到过。他很累。他觉得前途不过如此,于是想要去吏部报道,领一个小官,拿一份不咸不淡的工资,了结这一辈子。
哼,那个算命的眼睛没瞎,肯定算的不准,肯定是个江湖骗子!还大富大贵,他是不是觉得举人就已经很厉害了?可是天底下的官员们,谁能看得上他们这些垃圾举人呢?既然没人看得上,他们这些垃圾举人只能自己找点做的做,要不然只能是饿死在大街上。也许某日早上,哪个大妈看见了,惊奇地来一句:“诶,这不是王举人么?怎么会饿死啊,大家快来看啊!”
但是,既然没人看得上,他找的工作自然也是很差,左找关系右找关系,最后好不容易当上了学官。这个学官,没有品级,也就是朝廷里说的不入流。到了最后,他混的和一般秀才一样,只不过秀才要叫他一声老爷,作个揖,也就罢了。照这样下去,他根本不会有任何成就。在历史的洪流里,他注定会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蔚县的官职表里只会有几个字写道:“王振任学官,某某年卒。”
他不愿意这样。
学童们盯着老师,很奇怪老师这次为什么没有发火,也有些嫉妒这个上课睡觉却没有被老师打醒的家伙。
王振苦笑一声,轻轻拍了拍这个小蒙童,将他叫醒:“孩子,我们还在上课,别睡了,起来好好听听课吧。”
这个小蒙童刚被叫醒就看见了老师,心里自然是有些害怕,在他以为要被打的时候,老师却意外地没有打手板,反而是很温柔地提醒他,这让他有点转不过弯来,脸上还有着一抹可笑的惊讶。
王振没有再理会他,继续着他的天地玄黄。
渐渐到了下课的时间了,王振随口说了下课,任由蒙童们飞奔出去,连再见也不和自己说一声。
一身葛衣的他慢慢走在自己回家的路上。许久,他看见了一个老妇人站在了街角,她的脸上还有着很深的惶恐:“王……王大人……老妇不知道王大人过路,如有冒犯,还望恕罪啊。”那种惶恐,竟然看的王振心中颤动不已。王振快步走上前去,问道:“老人家何故在此?某能助绵薄否?”
“棉布?大人啊,老妇再没有什么棉布粗布了,还望大人开恩,手下留情啊。”老妇一听,眼泪都快要下来了。王振苦笑一声,用当地方言说:“老人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老妇吓得一跳脚,赶忙道:“老妇只是迷途,还能行步,岂敢劳烦王大人啊。”
王振知道说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索性就拉住老妇人走。老妇人已经年迈,无法反抗,只能一脸惶恐任由王振拉着走。王振不认识她,但是要从农村几口人家里找见她的家人,十分简单。
王振将她带到了村子门口,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他家一样和寻常百姓家里破旧,但是相较于一般的他们而言,王振的家就已经是别墅了。那里的院子比一般人家要大三亩,院子里也植着梅兰竹菊,四时不同,家里的景象也不一样。
王振一脸灿烂的笑容迎接了那家人,那家人千恩万谢。等到他们都走了,还是恢复了当初最最平静的表情——他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穷乡僻壤为老乡们指路,这不是他的愿望。
那天夜里,他梦到了金戈铁马,梦到了他的憧憬——皇帝陛下,那个将阿鲁台、瓦剌、鞑靼横扫的伟大皇帝,那个令万国朝贡的伟大天才。这,才是他的梦想,这,才是他的最伟大的偶像。
皇帝需要人才的消息很快传达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这片村子里,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自然是王振。起初的王振并没有在意,毕竟那是宦官,不是一个良好的职业。尤其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来说,当宦官无疑是一种侮辱,堂堂举人,哪怕在全国排不上号,但至少,自己还是举人,比那些寻常的人家好了不知多少。
王振在学堂里,心无旁骛地教书。这一天,教的是陈胜列传。他不知道为何,讲到陈胜王的时候,忽然抬起了头,道出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知道为何,讲到了三宝太监下西洋,让西洋周边的国家全部来朝贡,不知道为何,他痛哭流涕,更不知为何,他大骂出声,骂遍了天下,独独没有骂自己的偶像——朱棣。
周围的小蒙童们吓坏了,四散逃去,只留下了王振一人,站在三尺讲台,破口大骂,痛哭流涕。到了下课时间,他终于平静下来了。望着一地狼藉,他出神了。
“刚才那个人,是我么?”
很久以后,他不情愿地点点头,承认自己的失态。但是这次失态让他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没有种,所以是王侯将相,那么,那么我王振没有种,也一样可以是王侯将相!话虽入此,但是,让他真正下定决心,依然遥遥无期。不是遥遥无期,而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回到家里,看着自己幼小的儿子,看着自己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美貌但是贤惠的妻子,他幸福的笑了。看啊,虽然我没法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是我却是很幸福。
傍晚了,吃饭时间到了。
王振很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宣布了他将会入宫当宦官的消息。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一脸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举人学官不当,非要去宫里当一个宦官。
妻子有些困惑,抬起头望着王振的眼睛,那眼神干净清澈,问:“夫君,是妾身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么?为什么要去宫里当一个宦官啊?”
王振低下头,他不敢直视妻子那纯净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当他动摇了很多,很多。半晌,他才低着头,闷闷地说:“若使在此,虽然衣食无忧,但却不是我的理想。我想匡扶社稷,哪怕是成为一个宦官。何况,郑和大人也是一个宦官,我不相信,我没有他的能力。”
说完这话的王振,似乎多出来了一分勇气,让他敢于直视妻子。
“呜呜,阿父,可是孩儿们做错了什么么?为什么阿父要去宫里啊,不要丢下我们啊,呜呜,阿父一直都是我们的阿父,我们不想要阿父走。”这些小孩子哭闹着,就是不想让王振离开。有这样一位举人阿父,当然是让人自豪,他们不想让王振离开。
王振那刚生出来的勇气,马上消散不见。他不敢面对家里所有的人,仿佛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十恶不赦一样。他叹一口气,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偏安一隅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但是,历史之神的要求,会这么简单就改变么?
次日晨,县衙。
知县将脚翘在了案台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在自己身后压着,这让本来就肥硕的身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让这么一个胖子还不至于摔倒在地上。但是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脊背,让本就不堪重负的老腰有了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酸痛。偏偏是这么一个难受的感觉,居然让县太爷有了睡意,昏昏沉沉的睡去。两只小眼睛之间仅有的缝隙也被肥肉挤得干干净净。
一个精瘦的老头上了殿,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大人,大人,醒一醒!”这个叫唤的老头,是这里的县丞。
知县轻轻动了动,还是没有醒来。
“大人,大人!”
知县总算是醒来了,但是他在睡梦转为清醒时爱翻一个身再起来,这一个翻身让这一点点微妙的平衡也被打破了,轰隆一声,大地震颤一下。 是的,县太爷摔在了地上,这一下让他哼唧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大堂当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让县太爷的脸变得比猪肝还红,立马又变成了苍白,继而是铁青。刹那之间一连三变,确实是不同凡响。
“谁!谁在笑!我跌在地上,你们不悲痛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笑!谁笑的?给我站出来!”
当然没有人站出来,因为大家都在努力做悲痛状,也没时间管县太爷。 知县冷哼一声,一脸不悦地问县丞:“何事?敢打扰本官困觉!”
县丞强行压制住自己好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大人,知府下来了,这起码要去问候一声知府大人吧……”
“知府知府,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这的破事!”知县依旧是一脸不悦,“以后,别在我跟前说其他人是大人!难听!”
县丞一脸恐慌,连声说明白明白。 “轿子!本官可不想亲自踩在这恶心的烂泥砖上!” 轿子马上就来了,那是一架不知是唐宗还是宋祖时候的轿子,破烂到没眼去看。就是这么一个烂轿子,却让知县坐出来千里良驹的感觉。
一到知府的府上,知县立刻下了烂轿子,看见当堂里,有着不少人,还有他最最关注的人——知府。知府大人端坐在台上,不苟言笑。这知府看上去威严庄重,实际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色之徒,单单从他身上飘来的一股胭脂水粉味道和还没有完全散开的酒气,知县就知道,这是一个上道的领导。
知县眼睛一瞟,看到了自己那个不上道的下属王振,心里很是不爽。 他走到台前,猛地跪下,大声喊道:“小臣来迟,还望大人恕罪!”那磕头的声音居然超出了他大喊的声音,让周围人一脸懵,同时也很是佩服这么一条汉子,卖力磕头到了这份上。私下心里狂喊:霸气侧漏!
这一声让知府愣了一秒钟,知府马上抬眼看这位下属,嗯,有一股劣酒的味道,还有身上多彩的官服,一个上道的下属。知府心里窃笑,来的正好。
知府怒喝一声:“何人在大堂上喧哗,不知礼乎!” 知县知道,这是知府在讨要钱财,要不然就会告自己一状。这一下让他很不开心,你说你,刚来就要钱,真是贪心,只好再找几个好欺负的农民欺负一下了。
于是知县马上堆满笑容,说:“大人息怒,小臣不知礼数,多有犯上,待事毕,小臣送些当地土特产给大人,还望大人多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