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两情相悦。”沈耀回答得更加直白,叫再怎么不明白的人听了都无法装糊涂。
两情相悦,而并非是他一个人单相思。
他在贺知秋面前说这话时,并不如何铿锵,只是语气平和的很,暗淡的脸上只有在谈起这事时才隐隐显出一丝活力,在沈耀看起来,好像这事如何平平无奇又理所应当。
贺知秋早知道,沈耀这人很倔,比起沈家任何一个倔种都要倔上百倍千倍,这其中,也包括沈家那个脾气并不那么好的沈老爷子。
要说那个沈家老爷子嘛,也就是沈辞他爹,对这人,贺知秋多少有些无奈。他把他自己的宝贝儿子赶到边境后,逢年过节大小日子也不曾写信宽慰问候过他的孩子在蓼城过的如何,可有吃饱穿暖,可想家……
头几年倒是写过信来,话语间净是些犀利言辞,对沈辞骂意不减,骂他时也总要捎带上贺知秋好多几句,看的沈辞在看到信的下一刻,就想立刻抄家伙回家同老爷子当面怼上几句,告诉他他的知秋如何如何好,每回都要被贺知秋给羞愧拦下。
对于沈老爷子贺知秋却又有些理解,他虽总说话狠绝,给人一副当家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但身为一国将军,说是倔,倒不如说他是一身傲骨,不肯向人低头,更何况他们几个是他的小辈,也就更别提了。
于是乎,每封信的结尾,总会有这么一句话,问沈辞:你知道错了没有?
沈家老头这句话, 言外之意是想问,知道错了,你服个软,我就让你回来了。
而沈辞嘛,每每都回信一封,信的内容大致就是他在蓼城同贺知秋两人过的很好,非常好,特别好,以及逢年过节时问候他老子一句,让他保重身体,别老生气,再问候几句沈耀和他二叔,信末了也总要来上这么一句:儿子未觉有错,若您非要这么觉得,那我死不悔改。
父子两人总这么一来二回的,沈家老爷子看见信后最后一行沈辞臭脾气的话一遍又一遍,知道没法劝,也不强求,不写信骂,也不劝,到最后,压根就不想写了,简直浪费笔墨,有辱斯文。更何况,大号养废了,不是还有沈耀这个小号嘛,能给沈家留个后,多少有点宽慰,谁承想……他又给养歪了。
沈耀此话一出,贺知秋便知道,此事已经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贺知秋当着沈耀的面长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扶额道:“阿耀啊,阿耀……你……”
你任是喜欢谁,那人也不该是南庆大皇子啊。难办,着实难办了……
这话是贺知秋暗暗放在心里说的,他知道,哪怕此刻说出口了,也丝毫没有意义,因为,沈耀压根就不会听。
更何况,当初他和沈辞俩人不也是不惧俗世如何评判,家里如何阻挠,也毫不在意地走到一起了,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管他人死活,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嘛。
而到了沈耀这儿,就是比他和沈辞更难上那么好多好多罢了。
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但贺知秋还是十分努力地说服了自己,事在人为,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此刻,若是听到沈耀这番话的是沈辞本人,贺知秋想他大抵只会比自己更无所顾忌,不但如此,兴许还会鼓励鼓励,火上浇桶油。
毕竟,他家将军,心大的很……
想到这点,贺知秋面上表情未变,心里简直是苦笑不得。而现下,他和沈辞朝夕相处,竟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沾了点沈辞的“傻气”。
换做是以前,他做事必然是要衡量这儿衡量那儿的,综合考虑得失才会决定要不要办,以及,怎么办,现在嘛,就全然不一样了。
于是乎,贺知秋的话甫一出口,就变成了:“你先好好歇息,延城的事,便交由我和将军去打探。”
“那便有劳兄嫂了。”贺知秋说话做事素来有言必行,这话对沈耀来说,无疑让他安心不少,至少在此刻,起到了不小的安抚作用。
说起曹操,曹操便到了。
沈辞匆忙忙从门外迎了进来,脸上肉眼可见地挂着一抹笑意,还未进门,重重地高兴着喊了一声:“阿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一身玄青色军袍,简单利落,两袖处紧束着,头发用一条同色流苏紧紧地高束起,眉眼深邃如画,长相俊朗,冬日里外袍也未穿。
贺知秋见了,起身提醒道:“将军,外袍。”
沈辞闻言便听出贺知秋言语中追问的意味,解释道:“一着急,我就没管上穿。下次,我一定,一定啊。”
贺知秋心里了然,他家将军插科打诨很是在行,这次说一定,下次就一定还会说一定,永远没完没了。
紧跟着沈辞后面,来的是慕焕之和沈月俩人,二人一人着蓝色华服,一人穿艳红色罗衣广袖,并肩而行。
在沈辞进门后,这二人并未很快跟着入内室,而是在门口驻足了一阵。
阿月面上并不十分高兴,这不高兴倒不是因为沈耀醒了不高兴,而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沈耀,很是苦恼。
“怎么不进去?”慕焕之转头追问面色凝重的阿月问道。
“我……还是算了。”阿月脚下一定,再不走了,就打算这么直勾勾站在门口。
慕焕之见阿月身上的衣物一看也是不怎么抗风的,正色道:“怎么着也算不得,外头这么冷,本殿……咳……”慕焕之咳嗽一声掩饰道:“本公子堂堂名医,是断然见不得人生病的。”
沈月本是面色有异,听得他说这话,不知怎的,似是听出些别样意味,心里倏地舒畅不少。
名医?见不得人生病?
一旁提着药箱的许文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一脸质疑地尴尬笑道:“殿……不,公子,您……”
您所谓的名医是臭名吧,您自从打西辰地界出来,就没给多少人好脸色看,见病不救的也不在少数啊……
还没给自家殿下泼泼冷水清醒清醒,就听慕焕之阴阳怪气地挤出一抹笑意,转头道:“小文文~你闭嘴。”
慕焕之想来是知道许文这会儿想揭他的短,断然遏止。
沈月刚张嘴想说,慕焕之也再没给他机会,堂而皇之地握住沈月的手,拉他进屋。
事先进去的沈辞对沈耀是万分关切的,毕竟兄弟俩也是许久未见了,本是有好多话要讲,但转头对上沈耀那张面无血色的脸,骑马赶回的欣喜也随着沉入湖底。
“兄长。”沈耀靠在床上,见是沈辞,手肘用劲撑着又想起身,被沈辞一把定定按了回去。
沈辞双手抱臂站在床边,沉声道:“别说话,你且先歇着,让大夫看看你这伤好的如何。”说完转头向慕焕之,道:“慕大夫,劳烦你给他看看。”
沈辞随即侧身给慕焕之让出道来,自己则靠着床尾站,贺知秋也跟沈辞站在一侧,温声道:“有劳。”
而阿月,被慕焕之硬生生拉进来,也不再往里走,只站在一处沈耀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在一旁等着。
慕焕之万众瞩目之下走到床边,脸上便挂着一副耐人寻味地淡淡笑意,或者说,不怀好意,总之,这笑叫人难以琢磨。
他手上把着脉,微微抬眸看着沈耀四下查看伤势道:“小将军这身体素质看来比常人要好上许多,这睡了多日,伤势当真是好转不少。”
闻言,沈辞和在场几位都面露喜色,只听慕焕之又道:
“过了这关键时期,我再给你开几副调理身体的方子。”
“之前的药可以停了,今日起还是先照新方子内服外敷,等伤口结痂脱落后再泡三日药浴。”
这话是对这段时间一直照料沈耀的贺知秋说的。
贺知秋应下,笑道;“有劳,我记下了,大夫可还有别的要交代的。”
“别的,也就没什么了,只是切记接下来这几日戒骄戒躁,好生养着。”说完,慕焕之扶手轻轻拍一拍膝盖,欲要起身,动作却是故意迟缓许多,眼睛虽是看着贺知秋说的,余光却还是留在沈耀身上,好不奇怪。
边上的沈辞显然是看出些异样,正想出声询问慕焕之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被沈耀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
“是你。”沈耀神色突变,忽地抓住慕焕之的手,另一只手手肘将自己从床榻上强撑坐起。
眼前的慕焕之不是那日密室里照顾陆梓轩的那个大夫,还能是谁。
“阿耀,你认识慕大夫?”沈辞皱眉问道。
沈耀还处于惊愕之中,没缓过神。
与其说是没缓过神,倒不如说他在认出慕焕之是那日的大夫后,迫切的想问很多话,现下不知道该问哪一句。
慕焕之闻言代为答道:“我和小将军还在延都时,恰巧有过几面之缘。”
“他,他怎么样了!”沈耀的语气颇为激动。
在场的除了慕焕之,没人知道沈耀所指的那个他究竟是谁,贺知秋心中有些许头绪,此刻也只能先打断沈耀,上前拦道:“阿耀,你先冷静。”
冷静,他想,但是终归是冷静不了,慕焕之是知道陆梓轩伤势最多的人,他相信贺知秋能帮他打听到阿轩的情况,但眼前,有个更加直接的人,能明明白白告诉他,陆梓轩伤的究竟如何。
“他本就体弱,伤势极重,身上还中了毒,又无解药,怕是活不了多久,此时多半是故去了。”慕焕之言语间毫无遮掩之意,十分坦然,似乎并不在意眼前这位需要戒骄戒躁的病人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话而影响病情。
照常理说,刺激病人的行为往往是大夫不会做的,况且,慕焕之这才刚交代过沈耀要戒骄戒躁,自己却又来上这么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沈辞话听到一半,便见沈耀脸色大变,他虽不知道慕焕之说的人是谁,也知道应该再让他说下去了,隐有怒色想要上前制止他。
贺知秋却是察觉了什么,先他一步拦在他跟前,摇摇头,道:“将军,再等等。”
沈辞犹豫地止住了,他很想冲上前将慕焕之地话拦腰截断,但既然贺知秋让他等等,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再怎么着急,也得等。
果然,等到贺知秋将话说完,沈耀便肉眼可见地不对劲,忽地从嘴里吐出好几口鲜血,面色铁青。那血呈黑紫色,并非一般血那样颜色鲜红艳丽。
“淤血吐出来就好了,”慕焕之右手的扇子在左手拍了拍,笑道;“我还怕你认不出我,想着怎么让你把这淤血吐出来。”
许文本就在一旁候着,见沈耀吐了血,便上前拿巾帕给他擦拭血迹,越擦越不对劲,脸色突变,着急道;“公子,你别高兴了,人快不行了!”
“阿耀!”沈辞见沈耀样子明显不对头,着急地叫出声,又叫了一句:“慕大夫。”
慕焕之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对着沈耀毫不在意地道:“我方才说的都是为了让你咳血骗你的,他还死不了。”
沈耀的神色才稍稍缓些,抬眼看着慕焕之,还在咳血,皱眉显然是不敢轻信,问道;“你说的。可当真?”
“如假包换。”慕焕之说的斩钉截铁,心道:他就算想死,那皇帝怕是也不会让他死,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沈耀强撑着咳了一声,又问道:“那日在密室里,阿轩他同你说了什么我不能听的话?”
慕焕之闻言,本是游刃有余的脸上忽地没了表情,眼神隐过一丝异样,讪讪道:“哪有什么你不能听的,小将军莫要多虑。”
沈耀眼睛紧盯着慕焕之,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咳得更厉害了,淤血咳完,又吐了几口鲜血。
这情形,不光沈辞看着着急,贺知秋也忍不住了,道:“慕大夫,你还是如实说吧。”
慕焕之见这情形,也是无奈至极,他本来是不想说的,这话要是说了,对沈耀此刻的病情并没有好处,反而更糟。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敲了敲扇子,皱眉叹一口气道:“你跟他倒都是倔得很,你别这么盯着我,是你家那位不让我告诉你,现下跟你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说这话,你听完之后切莫动气,如若不然,你这身子怕是也要废,届时,怨不得我。”
沈耀点头,艰难道:“好。”
“他那日把你支开不过是求我将你打晕带走,他那时双腿已废,身上又是重伤,行动不便,他看出你身上也有伤,带着他恐怕你们二人都离不开。我本是答应他助你离开,谁知你跟那小厮走后便再没回来。”
“他的腿……可还能治?”沈耀的脸上似是在思虑什么。
慕焕之道:“拖得太久,他的腿早被体内毒素侵蚀,想治恐怕得花上几年,倒还不一定能治得好。”
“能治就好……”
一旁众人皆是沉默,沈耀似是听见了慕焕之说的,又似是没听见,但也没人出声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