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像郑明璟这样的学生,是绝不会被先生责罚的,但现在,看着他安静地在桌子前抄书,我对于严先生的师威十分信服。
“郑明璟,你说严先生为何无故罚你啊?”
他从书案上抬起头,放下手里的笔,松靠在背后的书架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一脸无奈。
“严先生认为我做了错事,自然就要处罚我。”
严先生认为?那就是郑明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咯。
我觉得有趣,起身,走到他面前,看他抄的字,一笔一画倒是周正且不失风骨,却少了活动的灵气。
“郑明璟,你这书抄的可是心不甘情不愿啊。”
他牵起嘴角,我忽然就感觉自己的腰被他搂住。
“不过有蓁蓁陪在身边,我是甘之如饴。”他无赖的说些这些话。
我拍掉他挂在我腰间的手,把桌上的笔重新拿给他。
“快点抄啊,我还没有吃午饭呢。”
他闻言,拿起一张白净的纸,执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他的手可真好看啊,白白的,细细的,长长的,骨节分明,成色这样好的笔,竟然也在他的手间失了颜色。
我看着纸上赫然一个大圆,问道:“你这是想让我画饼充饥?”
他点点头,似是在夸赞我的聪明。
我看他这一副无赖样,无法,这寒冬腊月的,我可不想受冷受饿,只能叫门外的花椒子给我去小厨房送膳食来。
“诶,对了,送一个人份的就好,太子殿下书没抄完,不能吃饭。”
花椒子听了我的话,看了书案前的郑明璟一眼:“太子妃,你是要饿着太子殿下吗?”我给她使了个凶凶的眼色,她便不敢说话,打着伞冒着风雪去小厨房了。
这风雪可真大啊。
看着花椒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飘飘的飞雪
中,我朝她喊道:“还要一壶温酒。”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
我重又进到房中,坐在远处看着郑明璟,他抄书抄得很认真,不像我当初,开始倒是还能认真,抄到四五页,便没了耐性,索性鬼画符了。
我就这样杵着脑袋端详着他,他确实是老天给的好皮相,剑眉星目的,眼睛澄澈,不失少年天真,鼻似远山挺直,薄薄的唇又给少年之气多了一分沉淀与凛冽,侧脸是被刀精确雕琢的完美。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书中说的大抵就是这样的面容了吧。
“太子妃?太子妃?”
“啊,”我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端着香喷喷饭盒的花椒子。
我竟看郑明璟看得痴了。
郑明璟听见声音,在远一点的地方,瞥了我一眼,轻轻一笑。
“蓁蓁,你的下巴怎么会发光?”
我意识到这个,立马拿出手帕擦了擦,嗔他一眼:“你抄你的书吧。”
“太子妃,这里有红烧肉,有青菜,还有红豆羹,还有你要的温酒。”
“嗯,好,你放在那个桌上吧。”我指着另一张书桌。
这个书案太小了,可不够吃饭用的。
花椒子放下饭菜之后,端着饭盒就出去了。我走向旁边桌子,正要动筷,瞥郑明璟一眼,又被他完美侧脸给我杀着了。
真是秀色可餐。
看着看着,我觉出了不对劲。这张侧脸和我刚刚在那个小书案坐着时,角度是一样的呀。再看他案上,那张砚明显是离他更远了。
我稍微左右偏头,再仔细看他,果然脸不及刚刚撩拨人了。
好家伙,真有意思,堂堂明庭太子居然以色诱人。
想着自己竟然着了他的道,我忽就觉得好没意思,自个拿起摆在面前的玉箸,看着菜冒着的热气,在冬天使人格外满足。
我正要动筷子,就看着郑明璟朝这里走过来了。
“你的书抄完了?”我夹起一块红烧肉,看他就坐在饭桌旁,对他道:“我可只叫了一个人的饭菜啊,”说完就往嘴里吞。
“蓁蓁这可是你不对了。”他把一碟青菜
拖到他面前,又从食盒里再拿出一双玉箸,在我面前显摆:“你看,小丫鬟都比你懂事。”
短暂的安静。
我默默把红烧肉夹给他一块,他看到碗里多出来的一块红烧肉,张开嘴对我笑,我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接,只能继续低下头自己吃饭。
没想到那块红烧肉又回到了我的碗里,我错愕地看他一眼。
“我吃青菜就好,肉都给蓁蓁吃。”他笑意更浓。
瞧堂堂明庭太子说的这话,让别人觉着没钱吃肉似的,我腹诽。
“严先生为什么今天要罚你啊?”我问他。
“无非就是昨天我搅了赵李两家的姻缘。”
我听了这话,有些想不明白:“可是他们二人本就无意于彼此啊。”
他放下玉箸,认真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毕竟动机不纯,严先生觉得我在学堂对同窗好友玩弄心术,德行有亏,所以要罚我,但东方先生是很为我辩解说情的,不然我还要被打戒尺呢”
“但你觉得你没有做错,所以这个书你依旧抄的心不甘情不愿。”
我细想昨日情形,的确是东方先生以闺房情事作引,和郑明璟无形间解了官官联结,但这个却犯了严先生的规矩。
一个储君两位先生,一位教他如何做一个君王,一位教他如何做一个帝王。
“主子,不好了。”忽听得怀安焦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看见我就立马噤了声,“见过太子妃。”
郑明璟扭头看他,道:“怀安但说无妨。”
“虎贲营的军士和武陵营的将士们打起来了。”
“什么?”郑明璟闻言,惊道。
我知道在郑国,武陵营是太子亲军,虎贲营直系皇帝,这两营打起来,可是出了大事。
“是哪方先动的手。”我问怀安。
怀安面露愧色,拱手道:“是,,是武陵营的刘将军。”
郑明璟起身,我见状,忙安慰他:“你且去看看怎么回事,我先准备搬东西去太子府等你。”
他点了点头,便出门,很快没在风雪中,就给我一个白色的背影,还有雪中一串脚印。
我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希望用它可以来暖暖身子。
风雪已至,须得逆寒寻暖。
待到申时,侍女宫人们把东西全部搬到太子府的时候,那可怜的一点点冬日暖阳已经没有了,我问派出去出去打听的花椒子,郑明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奴听承宁殿的宫人说陛下大怒,削了太子殿下虎贲营的掌兵之权,暂时由安王执掌,以示惩戒。”
“安王?是郑明璟那个弟弟”
“是的,安王之前和太后在山上礼佛,前几日和太后一道回京。”
或许这里面是真的有人在操纵着的,但不管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蹊跷,都是郑明璟要考虑的事情。或许郑明璟自己都不在乎,我就更不要让这些朝堂之间的事毁了自己的兴致。
这样想着,我也舒服多了,让花椒子在宫门前做两个雪人,或许还可以顺便让回来时的郑明璟看着高兴点。
“太子妃,你吃过的龙眼核可以做眼睛。”
“太子妃,你这条紫色条纹的衣服太丑了,把那个雪人都衬丑了。”
“太子妃,你捏的鼻子好像啊。”
“我们要不要给它们也取个名字。”
我听了花椒子的话,摸着下巴思索,突然想到上回偷看郑明璟时在他面前丢的脸,点头道:“就叫郑明璟丑八怪好了。”
“是,我的太子妃。”花椒子又在偷笑。
“那这个就叫蓁蓁美娘子好了。”耳边想起人说话的声音。
我听着这个“美娘子”觉得甚好,满意的点头,蓁蓁美娘子。蓁蓁?这里还有谁会叫我蓁蓁。
一扭头,就是郑明璟玉身长立,盈盈笑着,也不知道是笑雪人还是笑我,亦或两者皆有。
我把头转回去,看着这两个雪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呢?”
只见郑明璟解下自己的斗篷,套在一个雪人上。那斗篷上的帽子就搭在雪人脖子后,细细的毛丝在风中摇来摇去,虽毫无章法,却珊珊可爱。
我惊喜,想着这是个好主意,把自己的斗篷也解下来,给另一个雪人穿上。
没了斗篷,周围就开始冷起来,人便只能回到屋子里,透过糊着纸的窗户,看外面一青一红两个影子。如果雪人也可以互相依偎着的话,这样的冬天也不会冷了吧,我如是想。
他也看着窗外下得纷纷扬扬的雪,还有雪地里那两个小雪人,忽然皱眉冲我道:“那个紫色的条纹好丑,一点品味都没有。”
我对他吐吐舌。
虽然太子府离郑宫也算不得远,但是还是没有住在宫里方便,想到以后又要早起半个时辰,我心里满满的愁苦,上学的乐趣和睡觉的欢悦在我的脑袋里交织着厮杀着。
“蓁蓁,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把我拉近,贴着我的耳朵。
“什么?”我问。
“明天除夕之夜,等陪皇上皇后宴请群臣后,我们就装醉,偷偷溜出宫来玩。”
听到这个消息,我自然是惊喜又惊吓,喜的是可以领略郑国的新年,看看和楚国有什么不同,吓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毕竟不同于常人,若肆意出宫会不会不守规矩。
但楚云蓁原不是守规矩的人。
我也凑近他的耳朵,用手挡着嘴巴,仿佛已经在密谋一件大事,而不挡住嘴巴就会被人知道,这事就会泡汤似的。
明明这就是在我们的房间里啊。
“你可想好了什么法子逃掉?”
他眯眼一笑,仿佛什么都已经想好了。
“到时你就装醉,我来照顾你,如果他们不应允,你就死死的缠住我,一定要缠住我不放的那种,要我和你一起回宫。”
“我堂堂太子妃殿下不要颜面的嘛?”
他撇嘴一笑,手指扣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的太子妃殿下,你是要颜面还是要玩?”
听到这话,我冲他眨眨眼。
自然玩比较重要,颜面是什么东西,能吃能睡吗?
有了这样的期盼,除夕夜便来的很快了。郑国的除夕夜也是很热闹的,到处是红的黄的金的,酒的淳香混着菜肴的鲜香,还有姑娘家的胭脂香,成这一方流动的盛宴,将每个人都卷在节日的快活中。我看着太后娘娘和父皇母后端起酒杯和众多皇亲国戚、贵臣大族推杯换盏,必要时我也端起酒杯应和着,和众人一同说一些吉利话,。
灯影交织之下,觥筹交错,辨不清真真假假。
只有空气中飘来的梅花香,还有天上投下来的月影可以让我觉得这样的筵席不只是光和影的幻觉。
这郑国的宫宴和楚国一样,好没意思。
我坐在座位上,看面前珍馐美味,瞬间都失了味道,上半身在和别人推杯换盏,下半身却晃荡个不停。
我试探看郑明璟一眼,发现他正在和别人交谈,注意到我的目光,给了我一个耐心等候的眼神。
我虽就坐在郑明璟旁边,但这个距离却委实算不得近,至少不够我和他说悄悄话,因此我们早就说好了,要我多多喝酒,待到宴会快结束时,一收到他的示意,就可以装醉了。
我拿起桌子上早就斟好的酒,找旁边找几个姑娘就开始敬酒,不管认不认识,只要有一个喝酒的由头就好了。
我喝,我斟,我喝,我斟。我要喝进去一条小溪。
随着酒喝的越来越多,迷蒙中仿佛看到了郑明璟点头了。
我,我要开始装醉了。别怂,楚云蓁,看,看你的了。
我蹦似的站起来,手还推翻了刚满上的酒杯,不必想脸上也是酡红一片了。
我眯着眼睛,想说话,却感觉浑身没了力气,栽倒在桌子上,刚撒出来的酒糊了我一脸。
感觉冥冥中有个人把我扶了起来,那双手力气好小,我撇嘴,这个人,不是郑明璟。
我伸出我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却看不清周围,只感觉晃的眼睛疼,嘴里喊着:“郑明璟,郑明璟。”
忽然手心传来柔软的温热,鼻子里是熟悉的味道,我知道是郑明璟来了,笑着捏捏他的手,好软。
“郑明璟,我好像醉了,你要不要,要不要送我回府,回太子府。”我拉扯着他。
耳朵咕哝咕哝的,是谁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了,只觉得脑袋晕晕的,再没有人接住我我就要倒了,倒了。
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