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坐在讲桌上,眼神像冬日的日光,宽厚而博大。
从他长长的白须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周正的好老师。
“今日太子妃殿下新来稷学院,便以昨日太后回宫的宴会,随兴作一首诗给大家认识认识。”严先生目光投到我身上,沉声道。
我站起来,四周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郑明璟的,沈沐沐的,沈漫漫的,还有不认识的各家公子小姐的。
“赋诗?”我惊愕。
“不错。”严先生捏须点头道。
郑明璟看热闹的目光越过白色的帷幔穿过来,一点都没有我丢脸就是他丢脸的意识。
我嘴角一翘。
“那我可说了啊。”
我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的,把脑子里的字一个一个吐出来。
“雪肤酥香,梨花红浪,风味癫狂。笑语阮郎,今夜席凉。”
满堂哄笑像暴雷一样,感觉要炸了这个学院。
“早听说新太子妃学识满腹,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各位,是不是啊”一位少年摸着肚子笑的前仰后翻,对旁边的各家少年道。
另一个少年大笑附和道:“长宁王说的极是啊,这首诗我读来只觉得唇齿留香。佩服佩服哈哈哈”
严先生拿着戒尺“啪啪啪”地拍了拍桌子,院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但偷笑声还是止不住。
“这首诗谁来给大家解一解?”严先生目光往下巡视一圈,随后盯着郑明璟,显然已经默默地把这个差事交给郑明璟了。
郑明璟站起来,双手向前行礼,恭敬道:“让学生来作解吧。”
“雪肤酥香,是说昨日上的茉莉酥,香脆留香。梨花红浪,便是引用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典故了,说的是宴会上的灼灼梅花翻红浪,风味癫狂便是对郑国风味美景的美评了。笑语阮郎,今夜席凉,则是南楚的公主对这北方严寒发自心间的埋怨了。”
他说完后,又正经的行了学生礼,看得出是对严先生极为尊敬的。
听完他的强词夺理,我惊地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不仅能自编自导,还能自圆其说。什么典故美评,我肯定郑明璟自己昨夜念这些艳诗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这些。果然瞎编容易创作难。
妙绝,妙绝。
“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解得可对。”严先生望向我,眼里对郑明璟的满意与自豪还来不及收回,望向我时,就多了几分宽和,不怪我扰乱污秽了他的圣贤地。
我鼓掌,头点的像一个鹌鹑,充分表达了我的敬仰之情:“对对对,解得很对。”
严先生翻开面前的书,郑重向学子们道:“这做人和写诗一般,不能只看表面。便拿太子妃殿下这首诗来看,虽然用词浮艳了些,但诗的意象却源于人心。内心清明,所见所听之物,便都是清亮光透。”
“学生受教了。”一群学生齐声道,我也插在他们中间,低声附和。
接下来讲的一些无趣雍容的经史子义后,这堂课就也这样结束了。
一下课,我就走到长宁王前,目光打量着他。
一袭绿色长衫,脸上是少年人还有的稚嫩,眼睛长得很开,意气风发的,看来这帮人的头头就是他了。
他看到我的目光,站起来笑嘻嘻的行了个礼,道:“侄媳妇,初次见面,我这侄子的眼光果然不一般,看这旁边的女子,无一有侄媳妇这般有趣。”原来他虽然年轻,却是郑皇的兄弟。
我摇头,拱手对他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满屋子男子,也没有小叔叔这般话多。”
“侄媳妇这话不算客气,太子你来看看,娶了这么一个小辣椒。”
郑明璟把他的玉冠子把在手里,强拖着他坐下,长宁王抓住自己的头顶,大嚷着:“郑明璟,你干嘛?”
郑明璟横眉一挑,嘴里道:“保护小辣椒呢。”
郑明璟这样子,哪里是刚刚正经扯淡的小样子啊。
我坐在旁边的座位,卷起桌上的书,在桌面上一下两下敲着。
长宁王一听这话,再看看我,咋呼道:“
他哪需要你保护啊,她是南楚的嫡长公主,是我郑国的太子妃,你看我们这里,谁有她身份尊贵,她那身份豪横地就像她现在的坐姿一样,谁敢欺负她啊。”
我放下书,对他道:“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忽听到沈漫漫的声音,柔软地在这群男人中有些突兀:“东方先生就要来了。”
我们都回到了自己座上。
“听严先生说新来的太子妃上节课做了一首诗,这堂课我们再来谈一谈刚才那些你们不敢和严先生说的话。”
这个东方先生看起来比严先生年轻多了,面容干净,也不留胡须,奕奕的神采多了些不受拘束的恣意,倒不像一个先生。
怎么还不放过这首打油诗,我心里暗忖。
那个长宁王听见这话,带头鼓掌,前后招呼笑道:“刚刚太子这解说的如此通透,严先生不说,我们也知道,这诗铁定是太子自己写的。”
立马就有别的男子附和道:“就是就是,这样信口胡诌的诗,还被太子妃拿出来让大家当众笑话,也难为太子了。”
原来他们都知道,这首诗是我抄袭来的。这郑国的贵公子们倒都还有两把刷子,不是于家于国无望的酒囊饭袋。
“太子妃,你有什么看法。”东方先生看我。
我站起来,微行了个礼,道:“明明郑明璟作这首诗的时候,端的就是轻薄之词,为什么严先生又要他说这么一大堆,把这薄艳之气狡辩强去。”
“太子妃问得好,这个问题谁来回答。”
身后的沈漫漫站起来,福了福,道:“让学生来说一说。”
我耳边传来了沈沐沐的嗤笑嘀咕:“又玩出风头了,给谁看啊。”言语中透露着三分不屑,三分讥诮,四分无能为力。
沈沐沐这个人就是个直筒子半愣子,我从昨天晚上就看出来了。这些唬人的诗词经学,她哪里能知道什么。
“学生以为,先生堂上,庠序当中,学的是匡扶天下,子民教化。太子殿下是储君之身,更肩负着天下子民,故而太子所作之文艺,不可侵染了淫欲之念。严先生是大儒,有匡扶文风之志,所以才让太子殿下荡涤了这诗中的浮艳之意。”
我一听这话,立马和她争辩了起来:“这话说的,像天上的人似的,我就不是很爱听了。这圣人便不娶妻生子吗,难道是把娶来的妻子当灯火芯,点燃了方便读书吗,那孔孟后人,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啊?食色性也,正视这些人的欲念,不比无端躲避更坦荡,更能教化民众?”
“其他人可还有想说的?”东方先生巡视四周,问道。
郑明璟站起来,行了个拱手礼,道:“学生写这几句时,不过是感慨闺房情趣,是上不得学堂的。这样的东西写出来毫无平仄韵律可言,哪里称得上诗作。”
东方先生大笑,手里的扇子开合有度,道:“这百年文坛,能有几个文学泰斗,我朝已经有严先生这个老家伙了,你们这些人就把玩把玩就好了,还把这玩意当真,当真以为这书里有颜如玉吗?太子这诗,就讲到这里吧,再说下去,怕把太子房里那些事都扒出来了。”
“就是就是,太子有了太子妃,我们可孤单着呢。”
郑明璟闻言,道:“赵丞相不是前段时间开始和李尚书说亲了吗,这喜事也不远了吧,我们都等着喝赵丞相家的喜酒啊。”
“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李兰苕,你去和你爹说说,可别答应我爹。”
“赵德毅,谁给你的脸啊,说得好像我们兰苕就知道愿意似的。”沈沐沐道。
“沐沐。。。”李小姐嗔她。
“兰苕,这些话你不说,我替你说。赵德毅,我可替兰苕明说了,这门子亲,既然兰苕不愿意,你也不愿意,那你们就回家各自和爹娘说,让他们把这主意退了。”
“这样最好。都和你同窗三年了也没有处出个什么来,还说的哪门子亲。”
没想到这堂课到后面竟然成了拆月老的庙。
沈沐沐也是个讲义气的。
完课后,出了稷学院的门,郑明璟约着我一起回太子府,花椒子立马送上刚上好的小炉子。
我戏谑旁边的郑明璟:“你在先生们面前还挺正经,我算是见识到明庭太子该有的的样子了。”
他站住了,用手把我的大氅拢紧了,道:“还是你更厉害,直接搞这一手,打破了太子妃的障子,和他们融入得还挺快。”忽的,感觉脖子一紧,我急拍他的手。
“干什么郑明璟?”
他立马跑远,跳道:“这就是你故意让我丢人的惩罚。”
那个肆意自由的猪生,又在我眼前了。
我拿起地上的雪,拧成个雪球,向他砸过去。
“郑明璟你跑哪里去?”我把小火炉递到花椒子手上,在北方的鹅绒细雪中,追赶着他。
“我和你说,在郑国,要想不怕冷,就要跑起来跳起来。”他回头对我大喊着笑道,声音可以传的很远。
绽放在他黑狐毛大氅之间的那个明亮笑容,确实在这个冬天,让人感觉到暖意。
“等我抓住你,你就跑不了了。”我快活的大喊着,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了起来。
“啊~~”忽然一个跟头,眼看着我整个人从脚到头全要栽到地上的雪层,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得牙疼。睁开眼,好家伙,郑明璟成了我底下的肉垫子了。
我立马坐起来,揉着自己的下巴,该死的,摔下去的时候下巴刚好嗑到他的胸膛,要不是他穿得多,我这牙得出来好几颗。
我气急败坏,一拳锤到地上郑明璟的胸口,骂道:“你跑就跑,停下干什么?哎唷我的牙。”
他接住我的拳头,脸越凑越近,一双凤眼盯着我的下巴,双手捧着我的脸,问道:“有多疼?”
眼泪后知后觉的上来了,我阻止着不让它流出来,张着嘴,话都说不清楚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想说的是想流眼泪的那种疼。
“先回宫,我让怀安去找太医。”他把我扶起来,往太子宫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郑明璟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看着我一直“啊”个不停,眼里的担忧之色更重,道:“你先别说了,等回宫我随你打骂。”
忽然眼前一袭黄色倩影,我抬头一看,是沈漫漫。
“方才在堂上,太子妃所言甚是,臣女感谢太子妃赐教。”
“啊啊啊啊啊”
赐教你妈逼。
“太子妃这是。。”沈漫漫听了,仔细看了看我,疑惑道。
“啊啊啊啊啊,啊”
求你快让开,疼。
郑明璟直接打横把我抱起,眼里对沈漫漫的不耐十分明显。
“听不懂啊,叫你让开。”
沈漫漫听了这话,手足无措,立马站到一旁,道:“太子殿下,我。。。”
郑明璟走出两步,忽又回头,对仍然在原地的沈漫漫道:“你来太子宫一下。”
“是。”
这从稷学院到太子宫中途漫漫的痛苦我已经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感觉今日上下巴和下下巴可能真的要分家了。
我发誓,如果我的上下巴和下下巴分家了,那么楚云蓁可能也要和郑明璟分家了。
显然这是一个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