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雨夜。
凉寂揉了揉没太张开的双眼,望向窗外,一片凌晨的青色。窗外的树叶影影绰绰地,搅动着不安定的空气。
右手忽的被拉起,连带着整个人从温暖的被窝脱离。全身不情愿地拥向未睡醒的世界。
抬头,母亲为自己穿上新制的衣服。厨房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墙角的猫蜷缩着,一脸慵懒。
颠簸的乡间小路。渐渐明亮而放晴的天。隐没悠远的墨绿山丘。身边父亲没表情的侧脸。头变得愈来愈沉重。昏过去。醒来。
朦胧的水汽。木橹划过水面的欸乃声。前面女子的不断清咳。世界变得眩晕。睡过去。醒来。
绵延的青石巷。爬山虎的小院。即将发动的汽车噪音。陌生叔叔递来擦鼻涕的纸。哭累过去。
醒来。
又是雨夜。
“这很糟糕……”凉寂的噩梦从十岁那年开始,从父母将自己亲手送给一个陌生人开始。对来时路途的风景早已遗忘殆尽,可是幼年对不安的恐惧和对家的思念却总偷偷潜入梦境,逼着自己回忆起曾经踏过的路途。隐约的,破碎的,无可奈何的,自己为自己建造的,牢笼。
濒临夏天,太阳总是升得很早。身体的感官苏醒的很早。简单早饭后,一如既往地,铺纸,旋研,静待黄昏。
他早已习惯在墨城学画的日子,手握毛笔画山画水画花鸟的黑白日子。有时会忽然觉得自己原本就属于这里,这个被丹青填满的小镇。亦是习惯了唤那人师父,这俩字让他觉得自己与过往画上句点。孑然一身。
师父有时严厉地可怕。他不敢不努力,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命运。他还记得12岁那年赢了少年组绘画比赛的冠军,颁奖时看见师父高兴的哭红了眼。“凉寂,我们去糖果店买糖去……”牵着师父的手时高兴地回家时,他便更加确定这份命运,尽管途中寂寞孤单。
偏头痛成为一种习惯。或许太久沉寂在工笔写意的专注中,点滴细节被无限放大,世界开始变得拥挤不堪。可师父说这对学画者是或许好事,因为就有进一步贴近观察世界的可能。他自嘲,搞艺术的不都有点神经质吗?
他想他应该明白浅袭为什么这时回来,因为再过不久,就是夏天了。
墨城的夏天从来都不是喧闹的,除了某月几场大雨小雨如期而至,其他日子里空气都变得缓慢。就像是午后被晒的发红的眼皮,邻居奶奶爱听的小曲儿,以及那入夜后草丛里偶尔的蝉动。
仍记得十岁刚来到小镇的那个夏天。
日影偏移的傍晚,没有一丝微风,压抑得凉寂喘不出气。桌上的宣纸已经铺好,昨天刚学得荷叶怎么画都有点丑,今天的练习是逃不掉了。郁闷的心情点点累积,却只能化作毛笔间的宣泄。要用稍微粗一点笔。研好的墨汁加一点水,用侧锋挥就叶片。待稍微干后用小叶筋沾浓墨勾勒出纹路…一张又一张的荷叶…日影再偏移。
门外忽传来匆匆脚步声,轻盈而又欢快的。
他好奇地从窗户探出头,许是画了太久厌倦了沉闷。他看见一个女孩于转角消失的背影,五彩斑斓的裙角蹭过长满爬山虎的墙壁铃铛的响声传得很远很远。
心里好像痒痒的。就像是被裙角蹭过去,一下又一下。
师父从暮色中走过来,看着他笔下的荷叶。端详片刻,说凉寂你可以把朱红取来学画荷花了。
“没错,有点色彩笔下才有生机吗。”
“真是生机盎然的盛夏呢”凉寂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