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丰盛美味，杜柔喝了酒，脸颊浮上红晕，声音比往常多了丝风情。她说，“你不是最窝囊的书生，我爹才是。”
杜合杜心熬不住已经睡去，桌前只留他俩喝酒，李安生温言道，“你喝醉了。”
香月楼淬炼出来的酒量，三五大汉不一定喝得过她。这一晚她说了好多，压在心底无人知晓的痛苦一股脑儿讲给他听。
她说，年幼时父亲意气风发，对功名势在必得。随着年纪增大，这条路越走越坎坷。后辈们春笋般长起来，一个比一个有才，一个比一个夺目。书读不过他们，字也写不过他们，科举之路一再受挫。
等娘生下杜合杜心，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有读书人的矜持，不肯做粗活，家里的饭越煮越稀，我的衣服越穿越短。
父亲一蹶不振还染上许多坏毛病，开始怀疑圣贤书，跟书上的道理反着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最后欠一身债。
债主拉我走的那天，他哭得死去活来，他说，柔柔爹对不住你。他说他改，他说他会挣钱赎我……
杜柔的眼泪顺着好看脸庞缓缓流下，她轻轻笑着，喝光杯中酒。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十六岁那年，柳妈说两年还凑不齐赎身的钱，这辈子就不要想了。
我初接客那年冬天雪下的也大，爹爹在香月楼下哭，我在楼上哭。第二天柳妈给我一笔钱，我才知道娘在三更天上吊自杀了。
爹给娘买了最便宜的棺材，拿着剩下的钱去居来阁喝了最贵的酒，雪很大，酒很烈，爹爹一头倒进雪地里，等人发现时早已凉了身子。
杜柔喝酒像喝水一样，一昂头，杯底干净。李安生握住她的手，“别喝了。”
“我要喝，要喝醉。”她笑起来真好看，李安生怔怔出神，她说，“最苦的日子熬过去了，得喝酒助兴！”
李安生给她倒满酒，“好，我陪你喝。”
酒喝多，话也多起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他生来孱弱，爹爹是个屠户，早年挣了不少钱，一生大字不识一个。他的身体无法子承父业，爹爹便请先生，希望儿子读书当大官。
小时候花钱大手大脚，直到爹爹挥刀砍肉不甚扭腰，小病拖大病，大病治不了，爹爹做不得活，就指着娘给大户人家缝缝补补过日子。后来娘熬瞎了眼，爹爹病重不治，家里再没了往日荣光。他从那时发奋读书，用勤奋缩短和别人的距离。
李安生酒量不如杜柔，没多会儿眼神迷离，倒酒的手颤抖得厉害，说话舌头打结，“杜姑娘如不嫌弃，等我功成名就，十里红妆娶你。”
“果然喝酒壮胆，这话李公子竟说得出。”杜柔扶着他的手倒满酒。
李安生捉住她的手，着急道，“杜姑娘不信我？”
杜柔笑道，“明儿你将我的身份跟令堂说清楚，等万事俱备，这话再说不迟。”
李安生高兴得连喝三杯，喝完趴桌上不省人事。杜柔给他盖上褥子，想起初接客那晚伺候的巡抚公子。
那年他十七岁，花个高价买她一晚。他说喜欢她，要娶她为妻，一生只爱她一人。男人不论大小，最会的就是甜言蜜语。他们厮混半年，她以为真的会嫁入巡抚家，不想巡抚大人把自家公子打得半残。
他最终也没来跟她说清楚，后来听说娶了太守家的大小姐，从此连烟花巷都不踏入一步。
年少时哪怕与天地为敌也要坚守内心，被捶打后，什么内心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活着。你说庸俗也罢世故也罢，命都要没了，守一身正气做什么？
那一年，她频繁接客，整个西岭城以她为耻。那又如何，她活下来了，弟弟妹妹也长大了。
如今遇上这位李公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终于不用旁人为她赎身，不用旁人给她荣华富贵，只要有人一心只为她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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