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语宛飒•君言可遵否
正值冬季,四处极滑,他扶住了一位老人。老人抬头,向他表示谢意,他实在不习惯别人的感谢,回答的有些生硬。问及君向何处,他还未答,老人便笑道:“小哥你现下可去不得。”他有些发愣,一低头,老人已化作云烟,只余一句话:“莫道君向东,情易阻仙缘。”
望东,海棠映血色,一条河不见冰雪覆,仍是碧波荡漾,正是记忆中的故地,淮冬河。
何为阻仙缘?他不解,心中隐隐透出些不安,却未阻止他向东的脚步,反而更是加快了步伐。
近了,更近了,那一片海棠愈显妖媚,红似血。
他几乎是狂奔着去的,迫切的想看的那一棵树,仿佛看到那棵树,一切不安,都尽数消失了。
终是看到了,却并未如他愿,树下,是那姑娘,以及,在三碑抓住他的几个妖怪。他脚步猛止,姑娘挂着泪珠的脸,直逼他心头。一刹那,他竟想起了另一张脸,一张刻在记忆深处的脸。
但现下,树下的棠妖早没了当初救他的勇猛,反倒是哆嗦着的,毫无招架之力。隐约间,她背后的海棠树干上,现出一些刻痕,但他还未看清,一只枯叶般的爪子袭来,姑娘的肩头鲜血四溢,他猛惊醒,脑袋一阵发疼,几段零星的对话,和一阵轻柔的歌声不断敲击他的内心。
“说好啊,一辈子保护我!君言可遵否?”
“遵!纵我粉身碎骨,也要你世世平安!”
“嘻嘻……”
“一辈子保护我啊,你忘了?我问你,君言可遵否?”
少女嬉笑的声音回响,他突然大吼一声:“遵!”
剑光顿起,猛斩下那妖的枯爪,姑娘一怔,随即叫:“你来做甚?!你打不过……”
可他下一句话就把她的后半句噎了回去。
“我说过,要你世世平安!”
她愣住了,也不顾臂上的鲜血直流,泪意上涌,颤声道:“你,你想,起来了?”
他未答话,一剑出,费力的甩去了一只妖,另外几只见势不好,丢下他,重新伸出枯爪,直向姑娘的喉咙刺去,姑娘本能甩手,却猛记起妖脉早已被封,什么都使不出来,再一抬头,却觉脸上一凉,一片红在她眼前顿开,一抹脸,满手的腥红。
“阿梁!!”
她以为,再也不会冲出口的称呼,却在此时,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吼出来。
梁负言仍未答,几乎是拼,最后的力气,挥下一剑。剑气冲天,金光尽起,周围的妖怪尽数消失,化作尘埃。
神仙才有的力量。
他猛一扔掉剑,无力的跌倒,姑娘哭着扶住他。
一瞬间,梁负言竟有些庆幸,终于,这次不是她了。
“别哭啊,我可记起来了,我的承诺……”
心头萦绕的歌声越发越清晰,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化为了另一幅景色。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
“好不好听啊?阿梁?”
一条碧波荡漾的河边,一树树的海棠红似血,绿叶从间,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靠在其中一棵海棠下,眨了一下右眼,嘻嘻一笑。
“……”
小姑娘道:“说话啊。”
“没有原来的好听。”
小姑娘撇撇嘴:“你呀,可真是无聊!一点都不会哄人家开心。”
他不答。
小姑娘噗嗤一笑:“算了,不与你说了。今日,可带什么话本子来吗?”
“没有,老爷在家。”
小姑娘眨眨右眼,道:“啊,你家老爷,我昨日才见过,冷着张脸,凶死了!”
“有人与他未尽承诺,自然恼火。”
小姑娘歪着脑袋,啧啧道:“果然读书之人最恨复言之人,我家小姐就不这般。”
他道:“你家小姐是负别人吧。”
她笑:“谁让她歌唱的好?”
他不语,望向东边,淮冬河的尽头,一片荒凉。
“老爷他们,要离开了。”
“为何?”
他凝神道:“好像是一伙强盗,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小姑娘也想起来了,道:“可至此乱世,又去的哪儿呢?但我啊,想走也走不了,小姐让我看家,我连出个村都难,怕是这次,她也不会让我离开。不过,我还是挺怕死的。”
他忽道:“为何要怕?这样吧,我也不走,就一辈子保护你!”
小姑娘怔住了,缓半天才道:“你,说什么呢?”
他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我说,我要一辈子保护你!我们也来立个誓吧,纵我粉身碎骨,也要你世世平安!”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却闪着泪:“说好啊,一辈子保护我,君言可遵否?”
“遵!”
“嘻嘻……”
小姑娘笑出了泪:“阿梁,刻下来吧,这承诺,咱俩都别忘了。”
“好。”他也笑了,捏起一块石头,转头,海棠正盛。
“阿梁,你笑起来,真的好看。”
“是么,那我再许个承诺吧,这辈子,笑容,但留你一人。”
小姑娘道:“快刻上来吧。”
夕阳照向东方,一棵红如血的海棠之下,两个小小的脑袋,挤在一块,歪歪扭扭的刻下了几个字:不负君言。
“对了,阿妍,你姓什么?”
“嗯,20年以后,海棠树下,再告诉你吧!”
“好。”
但他们都没有等到这个20年以后,那一夜,火光冲天,火焰四起,惨叫不断,强盗席卷了整个村庄,很多人都被杀死了,阿妍也未能幸免。
鲜血中,他一双眸子冷如冰霜。
海棠在风中低吟,却再也无法召回小姑娘那一阵阵轻柔的歌声。
他拜入师门,师父赐他字:负言。他一直认为,这是于他刺骨铭心的痛。
……
“二十年了。”
梁负言忽一笑。
“你到底,姓什么呢?”
“终归是我负了你。”
二十年前,没保护好你。
阿妍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他瞳孔骤缩,又释然一笑,最后一次,闭上了眼。
海棠一片片落下,漫天花雨,却是一落血,一方泪。
……
无憾
“你真是那梁负言?”
对座的男人点了点头。
“是鬼是人?”
男人有些无奈的看向她:“小姐,我是仙。”
“你渡劫不是没成功吗?”
男人耸耸肩:“谁知道呢。”
“那你想干嘛?”
洛宛飒有些警惕。
“找只妖。”
“棠妖?”
“嗯。”
“不行。”
“妖语大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我只跟妖怪做生意。”
态度很坚决,男人迟疑了一下:“真的不行,还是,你不愿?”
“都有,故事很精彩,但我真的无能为力。”
男人看了一眼门外,轻轻说:“无憾,想必,我是你第一位,带着遗憾离开的吧。”
洛宛飒不置可否。
终是看不见男人的身影了,门外的风铃才轻轻作响。一朵红如血的海棠飘进来,落到桌面上。
“好好的一个棠妖,却成如今这番只得化个本体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渡劫呢”
棠妖沉默片刻,道:“你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吗?”
“洗耳恭听。”
“你可知,当初他师父为何赐他这个字?”
不等洛宛飒回答,她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非是耻辱,而是,祝愿。”
“我就是他的劫,我在,亦可助他成仙,你可以毁他仙缘。倒也是缘分难料,他还没历劫呢,他的劫却先死了。后来他的师父,赐我妖身,阴差阳错,化为了棠妖。”
“本来我既然为棠妖,他大可不必历劫,可谁想……”
“你,知道棠妖吧。”
洛宛飒点头:“喜棠人执念所化的妖。海棠是断情花,取其妖丹,可渡情劫。”
棠妖笑笑:“所以,你懂了吧?”
洛宛飒叹气:“懂了——你不告诉他?”
“告诉他,再让他历一次情劫?”
“那你来找我干嘛?”
棠妖淡淡道:“我这次来,是盼你,让我一死。”
死?洛宛飒歪头看她,心中了然,这劫,的确不能再耗下去了,否则,世事难料。
洛宛飒抬起手腕,上面系着一个吊坠,白金细链子,掉一枚叶子,这是上任之际,女人给她的。
棠妖抬头,突然笑:“你想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吗?还有,我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你说。”
“我叫,君妍,我最后告诉他,此生不负我。”
不负君言,不负君妍。
我知道于你,君言可遵。
绿叶轻摇,那一朵红艳如血的海棠陡然失色,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