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崔窈抬头看去,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一处,只见夏月菁拎着裙摆,猛力扯住安陵容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
安陵容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只得颤声回答:“家父……家父是……”
“难道连父亲的官职也说不出口么?”
安陵容眼中已盈了泪水,几欲滴下:“家父是松阳县丞安比槐。”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夏月菁。”
安陵容顿时脸色苍白,恳求夏月菁宽恕,但她不依不饶,直言安陵容须向她叩头请罪才可。
观望一圈,周遭秀女无人肯为她劝一句夏月菁。谁都想到,皇上怎么会选一个县丞的女儿做妃嫔,而这个夏氏,却有几分可能入选。势力悬殊,谁会愿意为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得罪司士参军的千金,眼见安陵容是一定要受这场羞辱了。
跪天跪地跪父母,若安陵容今日跪了,即便她入选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
崔窈蹙眉,不觉看向角落两个少女,一个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她心中猜到是沈眉庄,另一个穿着清丽,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裙,想必就是甄嬛了。
甄嬛不忿夏月菁仗势欺人,排众上前,抬手搀起安陵容拉在身边:“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莫要生气。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夏月菁神情轻蔑:“你又是谁?”
“家父吏部侍郎甄远道。”
“吏部侍郎又如何,你难道以为借你父亲之名就能来管教我吗?”
“那若加上左都御史之名呢?”
崔窈自众人后快步走出,温然笑对。夏月菁不意还有此出,愣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幸好甄嬛趁机给夏月菁一个台阶下:“夏姐姐还是快去更衣吧,弄湿衣裳事小,耽误面圣就不好了。”
夏月菁松了口气,但终究被落了面子,“哼”一声走了。围观的秀女散开,安陵容满面感激之色,怯生生垂首谢道:“两位姐姐出言相助,陵容感激不尽。”
甄嬛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崔窈点头称是:“若有幸得选宫嫔,大家便是自家姐妹,何苦计较。”
安陵容刚要张口,只听内监已来唤人,崔窈致歉道:“本想与三位姐姐聊上几句,不巧已经轮到我了。”
甄嬛莞尔:“无妨。我怕耽搁了姐姐,且快去吧。”
“正是此理。”
崔窈随其他五人款步踏入殿内,轮到她时只听内监掐着尖细的声音喊到:“督察院左都御史崔凛之女崔窈,年十六一一”
云意殿雕梁画栋,坐在上首的帝后端庄肃穆,皇帝的面容被白玉珠十二旒遮住不得见。她走上前一步,欠身道:“臣女崔窈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长乐无极,皇后芳龄永继。”
午后春光寂寂,慵懒散落,崔窈盈盈拜倒,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裙裾摇动间如蝶翼翩然,添了一抹瞬间的灵动,惊艳了皇帝的眸。
更让皇帝怔愣的,是她衣上灼灼盛放的红梅,明艳而热烈。
皇帝露出一瞬怀念的神情,坐直身子,看一上午秀女总算有了兴趣:“可是'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的杳?”
殿堂幽静,皇帝的声音从寂静中荡起,又归于寂静。
崔窈打定主意要给皇帝留下印象,单凭家世入选她便落了后乘,略一思忖婉声道:“回皇上,是诗经'舒窈纠兮'的窈。”
皇帝“唔”了一声:“你曾读过些什么书?”
崔窈腼腆一笑,似乎有些羞赧,谦谨道:“臣女愚钝,略懂《诗经》和《昭明文选》。”
“哦?”皇帝眸光变幻,含了戏谑,“那朕问你,对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作何解?”
“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出自《昭明文选》,旨在说明文章的内容和神韵,都应当像君子一样,具有风度,不可以太过浮华,也不能够不具备美感。
皇帝问得不可谓不毒辣。若她答不上来,就是学术不精,不通文意,但若如此回答,未免中规中矩,无异于照本宣科。
“'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是说文章应有君子风度,不可浮华,亦不可俗气。”
皇帝眼中不免浮起失望的薄云。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此句不过一家之言,臣女愚见'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里',文章应推陈出新,雅俗共赏,若都要拘泥于君子风度,何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里”也出自《昭明文选》,此举意既能表明她熟通文意运用自如,又能引出自己的观点,画龙点睛。
那点淡薄的失望尽散,皇帝忍不住赞叹:“好一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崔凛教女有方。”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本是南宋陆游的名句,但不知为何《甄嬛传》中的大周存在陆游,却没有这句话传世,为了引起皇帝注意,她只得在心中向陆老先生默念一声抱歉,腆脸借用。
皇后眼中已含了笑意,吩咐司礼内监:“还不记下留用。”
“崔窈,留牌子,赐香囊一一”
崔窈叩首谢恩,出了云意殿后才发觉衣襟已是冷汗涔涔。
有宫里的姑姑引秀女出宫,姑姑脸上堆笑,向崔窈福身祝贺,诚挚道:“恭喜小主得选宫嫔之喜。”
虽说是奉承的话,但崔窈今日得偿所愿,听了这话内心欢喜,从袖中拿了碎银子打赏她,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染火的轻云略过橘色天心,宫墙上方流火的晚霞犹如上好的彩缎一点点铺展,待出了毓祥门,已是月上柳梢,尚有零星几个马车在等候,温夜拂起一阵阵凉风,车顶悬挂的八角琉璃风灯清然旋响。
星阙远远见她过来了,一路小跑过来替她搭上月白色披风系好。星罗和李姑姑脸上俱是急切,李姑姑就是那位教她规矩的姑姑,她了然一笑,和声道:“如姑姑所愿。”
“小姐才貌双全,中选也是意料之中。”
一个稚嫩的声音清脆道。
众人立在马车一侧,俱是一脸激动,与有荣焉,星罗年纪小,脸上几乎掩不住喜色,脱口而出。
崔窈脸色一变,出口打断她:“慎言!”余光瞥了一眼毕恭毕敬侍立的宫女,她们还没离开皇宫,若这话被有心人传出去,岂非叫人以为她自负?
星罗赶紧闭嘴。
崔窈看了星阙一眼,星阙会意,敏捷干练地扶她上了马车,崔窈敛裾坐好,这才出声责怪道:“天子脚下,可不比府里,你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星罗懦懦道:“小姐,我错了。”
李姑姑叹道:“星罗虽说是为小姐高兴,但以后入了宫,便不比在家的时候了,小姐教训的很对。”
崔窈看向星罗道:“教引姑姑不日就要到府中教导礼仪,离入宫还有一段时日,你便跟随李姑姑,多学学看她是怎么做的。”
马车逦迤前行,辘辘远听,夜幕下的皇城就这样渐渐化为目力不及的处所,一点一点不知所踪。
那是崔窈得到旁人毕生难以企及的荣耀的起点,亦是锁住她一世清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