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时。
雪停了也并未放晴的天像是在麻木着战争带来的痛感。来势汹汹的倒春寒将本就没有完全凋零的腊梅又吹开了。
傅远棠和陆璟程才到菁院就有门童热情的领路。
推开门的一瞬间,包裹着茶香的热浪直触两人心底,在萧条的白雪里显得格格不入。
傅远棠径直坐在了井田宫岐旁边,陆璟程也在他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台上锣鼓喧天,看起来应该在中场休息。
在这嘈杂的声响中,陆璟程也听不清前面两个人在谈些什么,但好在,气氛看起来没有那么僵硬,应该还有洽谈的机会。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钟鼓声和戏曲声此消彼长,在场的无一人没有被吸引。
戏腔婉转,像是从嗓子眼里流出来的一般。
台上的人浓妆艳抹,披冠戴霞,也不妨碍傅远棠一眼就认出来是谁。
“偌大的菁院台子放着不看,井田将军倒是梅园的角儿请来了,哈哈。”傅远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的笑都没到碰到眼眸。
“啊,啊?”井田宫岐还没从台上戏中缓过来,突然被点到有些不理解,“傅先生是如何得知这是梅园的角儿而不是菁院?”他反问道。
“哦?井田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台上角儿唱的是苏州昆曲《长生殿》,而这菁院的招牌却是京剧。”傅远棠盯着台上人,懒懒开口。
他还当井田宫岐能多查到点什么事呢,看来这东西倒是没那么大能耐。
“原来还有如此讲究。”井田宫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开始听戏了。
傅远棠不想再陪他耗下去,直截了当开口道,“百分之七。”
井田宫岐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台上唱戏的人听到这响动纷纷用余光撇了一眼。
“欺人太甚,偌大的上海商汇所,区区百分之七市场就想打发我大日本皇军,你的身后可布满了枪炮。”井田宫岐身后的日本兵纷纷举起了枪,陆璟程也默默握紧了兜里的枪。
菁院里一时间火药味弥散开来,除了台上没停止的戏声外其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井田将军,打死了我事小,可你想好怎么笼络商会的人心了吗?枪炮威胁?绑架他们家人?恐怕他们早已将家里人和大量资产转移走了。”
傅远棠拿起小茶壶,将两人面前的茶盏添满,又浅酌了一口。
慢慢开口道,“如今这世道又非我一个小小的商汇所能左右的,百分之七是傅某人等几个商汇所股东让给你们的份额,至于市场大小那就看将军谋划了。”
井田宫岐示意手下收起枪支,现在杀了傅远棠确实不是一个好时机。况且,要是能为他所用,还愁垄断不了市场?
井田宫岐将茶一饮而尽,算是沉默的达成了共识。
确实,百分之七看起来不多,但足以让他们在市场中站稳脚跟了。那之后的垄断也是手到擒来。
“那既然谈拢了,傅某就不叨扰井田将军了。”傅远棠利落起身,“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井田宫岐也站起来,说了一句。
“这是自然。”陆璟程喝了最后一口茶,淡淡冲井田点了下头,就与傅远棠并肩出去了。
两人沉默着走出茶楼,冷空气蓦然席卷全身,陆璟程打了个哆嗦。
傅远棠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白雾凝成一团,转眼融进了空气里。两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先开口。
“你先回去吧,我等奕归。”走到出菁院的分岔路时,傅远棠看了眼时间,七点零八。
“好,我去和他们说。”陆璟程也没犹豫回答道。
傅远棠踏着雪朝另外一条路走去,一路上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对错也选择不了退路。
菁院戏院的后台。
傅远棠坐在化妆间角落里的沙发上,百无聊赖的看起了落灰的报纸,等着白奕归回来。
外面阵阵掌声响起又落幕,直至热闹重新归还给客人,白奕归才推门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个菁院里的戏子。
“真不知道班主为啥要叫一个梅园里的人来唱,也没比我们唱的好在哪啊。”一脸武生扮相的人毫不避讳,直接说道。旁边的人小心的扯了扯他的袖子被他不耐烦的甩开。
傅远棠放下报纸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倒是为他解答了白奕归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武生的喋喋不休丝毫没影响到白奕归麻溜拆头饰的动作,甚至还因为他的话加快了几分。
傅远棠倒是听不下去了,脸上挂着笑淡然开口道“京剧是好没错,但给日本人唱啥?《武家坡》,《侧美案》还是《斩黄袍》。嫌命长?”
“那还有《梁祝》呢?不也是莺歌燕尔?”武生不服气的说道。
白奕归听到傅远棠的声音没有丁点儿惊讶,倒是转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你觉得他日本人配听这么精致的京剧?山猪吃不了细糠。”傅远棠语气缓和了几分像安慰人似的说道。
武生附和了一句,轻哼着扭头去换衣服了。
等化妆间只剩下他俩,白奕归才开口问,“谈完了?”
“谈完了。”傅远棠愣了一下,明显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
“你没事就好。”白奕归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傅远棠温文尔雅的表情有些许裂痕,“你想起来了?”
“部分。”白奕归顿了一下,补充道,“能想到你以前来家里做客的一些框架了。”
傅远棠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挺好。”替他接过发饰,问道,“不想问问我谈了什么吗?”。
“不想。”
啊啊啊,他不可爱了,一点都不!脸好像有点可爱…嗯……真气人!
傅远棠别开目光,既然他不想知道,那他还偏要告诉他。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头饰卸到一半的白奕归突然站了起来。
“你不会站在对立面,不管以什么身份你都不会。”白奕归站在傅远棠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傅远棠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找到了慰藉,面前的人好像有点模糊了。他抬手遮住白奕归的眼睛,明晃晃的赤忱竟让他有些难安。
他的小奕归一点都没变,不管是劝他留洋还是现在,一点都没。
门被风吹开了一个缝,白晃晃的光细细碎碎的落了一地。
明儿好像要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