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娘死之后，我出宫回家呆了一段时日。爹爹一改往常温和的脾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但除了我之外，谁都可以进。小采说：“公子，你长得太像夫人了，侯爷看到会伤心。”我哦了一声，但还是揪着他耳朵骑在他脖子上悄悄地趴窗户偷看爹爹到底在做什么。大多数时间爹爹都在案几上描描画画，我想他应该是在画我的阿娘。小采老催我回房去，说厨房做的牛奶糕凉了就不好吃了，又说我在宫里长胖了他驮着我累得腰都断了。小采总是这样，嘴里叨叨没个正话，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我实在是怕极了，阿娘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约莫过了七日，爹爹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那时我带着小采在墙根下窝着打盹，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响了，起初我还以为是给爹爹送饭的侍女，枕着小采的腿嘟囔一句翻了个身。可很快有一双大手将我抱了起来，我知道是爹爹，但我不敢睁眼。爹爹的胸膛剧烈抖动着，我侧着头趴在他肩上，很快感觉到有温温的水珠嗒嗒嗒滴在耳朵上。我小声说：“爹爹，别哭了，黎儿还在，黎儿会忠君爱国，会杀光所有的寒国人，会给阿娘报仇的。”爹爹听了这句话哭得更加厉害了，他深吸了好多口气，良久，才断断续续说：“黎儿，爹爹没本事，整日舞文弄墨，堂堂忠勇侯，没能亲自上沙场杀敌，竟在朝堂之上苟且做了个言官，才让你阿娘受了苦。爹爹不是男子汉，爹爹是懦夫，爹爹没办法保护你阿娘。黎儿，爹爹希望你成为一个男子汉，并不是要你去杀光所有的寒国人，爹爹是要你有担当、有骨气，护得住自己珍重的人，治国、平天下，都是旁的事情，爹爹只希望你平安，好不好？”

我说好。我说爹爹你别哭啦，阿娘肯定知道你在哭，她会伤心的。我从来不信那些哄小孩说的话，说什么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或者说，他们只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永永远远的离开。怎么都相见不了的。

我把这话跟肃宏冶说的时候，我俩正在上书房上课。太傅先生七十多了，在讲台上眯着眼打盹，脑袋像拜菩萨似的，一点一点。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西正街上开了家糕点铺子，做的桃酥比御膳房做的还要香，他没说话，低头认真描红字；我说宫里其实一点都不好玩，御花园里荡个秋千都有三四个人扶着着不许荡得高些，他也不吱声，板板正正端坐着开始研墨。

我见他不理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肃宏冶，你是不是个小老头，真是无趣！”他微微往后欠了欠身，微微带了点愠色：

“你再吵吵，我就跟父皇讲，不让他给你奶糕吃！”

“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我阿娘做的比宫里的好吃一百倍！”

“我呸！你阿娘早就战死了，是我有阿娘！我阿娘是当今皇后！”

话音刚落，我已把宣纸一丢卯着劲一脑袋撞向了他的肚子。太傅惊醒了，“哎哟哎哟”喊着连滚带爬过来劝架，我俩厮打在一块，笔架、墨块、书本、镇纸都成为了得力的武器，再加上太傅，哐哐当当三个人滚成一团，我年纪长三个月，又从小习武，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小混蛋压在地上。肃宏冶拼命挣扎，最终嗷嗷哭了起来。我脸上沾了块墨渍，狠狠地骑在他腰间低下头大声对他耳朵边喊：“我阿娘都是为了你们！我也有阿娘的！我阿娘比你阿娘好一千倍！”我越想越委屈，干脆从他身上翻了下来，耍赖躺在他身边也嚎了起来。

等昭明皇后过来的时候，两个屁大点的小肉丸子躺在一地墨水里一边嚎一边打滚，书本、稿纸就像被秋风吹散的落叶似的，满地的学海无涯；太傅一把鼻涕一把泪站在书桌上正拿纶巾结绳套说老朽无颜面见天恩不如自挂房梁以死谢罪；小采苦苦抱着太傅的双腿嘴里乱喊求皇上开恩，廊下站了乌泱泱一堆宫女太监快乐看戏。昭明皇后一声喝住：“胡闹！”于是太傅不求死了小采闭嘴了我和肃宏冶俩人躺在学海里王八对绿豆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