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重黎。是肃国最年轻的大将。

五岁那年九月，我正在院子里耍父侯给我打的八斤小银枪，阿娘站在廊下，脸上的笑比我挑的枪花还要耀眼。阿娘说，我很厉害，我是忠勇侯府历代来最好的练武的苗子。等我长大了，肯定比她还要会骑马、会打仗，我会成为肃国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侯府的贴身小厮小采大我八岁，从小他就像个娘们唧唧的八婆，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公子，隔壁尚书府里三小姐的梳头丫鬟和我们府里夫人陪嫁嬷嬷娘家的侄儿定亲了”——以及——“公子，西正街的马车今日撞死了条癞皮狗你要去看热闹吗？”我爹爹和阿娘的好多事，都是他在门房躺尸时听到的，再来与我学嘴。也是这样，我从小就知道我阿娘年轻的时候是肃国最好看的女汉子。我阿娘眼睛大，鼻子高，眉毛秀丽，披上铠甲活脱脱就是一个俊美的男将。北至肃河，南至岐荒，阿娘当年率着一百简骑趁着夜色一把火烧了寒国粮草队的事，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后来朝廷论功行赏，阿娘点名说要嫁给我爹这个文绉绉的武侯世子。听说成亲的时候阿娘烦死了那些繁文缛节，盖头一掀，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骑着自己的白马从凉城东边的军营一路走大道气都不喘地跑到凉城西边的忠勇侯府。那时候我爹爹正慢条斯理地整理喜袍衣冠准备上马，谁曾想东街突然起了一溜冲天的烟尘，爹爹大惊失色还以为有兵变正准备挺身而出跟叛军讲道理的时候，我阿娘就花枝招展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说了震惊了满凉城的话：“你是在等你马吗？”

后来阿娘就有了我，我爹爹很欢喜，起名字的时候在书房里想了两天，朝都没去上。好歹当时的皇上和他是从小玩到大的裹尿布的交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在我出生后三个月，孝淑昭明皇后也诞下了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肃宏冶。我跟宏冶也是尿布之交。八岁那年舞枪的那个下午，我哼哼唧唧偎在阿娘身边向她讨牛奶糕的时候，宫里下了圣旨，让我入宫伴读。我嗷地一声说我不去，肃宏冶屁事多得很，爹爹还不许我跟他斗鸡脚玩。虽然皇帝叔叔每次看见我都笑眯眯地还给我牛奶糕，我也不要去。肃宏冶还说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吃奶味的东西！他自己跟个小白脸似的都不会翻跟斗还说我像个女孩子！我爹爹听到了之后气得差点背过气，说我是个莽夫，简直有辱斯文粗鄙不可言。可是阿娘说，入宫当伴读，你天天当着肃宏冶的面吃他父皇赏的牛奶糕，是不是让他更生气了？我想了想，说，好，但是阿娘要记得每天在宫门下钥之前接我回来。这次爹爹直接被气得翻白眼，一向不动手的他竟然给了我一个轻轻的凿栗，他说黎儿，你当真以为入宫只是吃奶糕吗？阿娘瞪了他一眼说小孩子懂什么，黎儿本性纯善，后来说的话因为我年纪太小，记不得了。总之第二天将将过了卯时，阿娘就抱着睡得死沉我坐在马背上，后边跟着迷迷糊糊一步三倒的小采，就这样入宫了。三个月后，阿娘在边境被细作出卖，寒国的弓箭手将她射杀在了肃河边。尸首想是漂了很远，至今都没找到。

得了消息的那天，爹爹眼睛红红地来宫里找我。肃宏冶和我正在练字，他老说我的字一点都不像我父侯的字，轻灵俊秀，倒像土里拱来拱去的蚯蚓。我正丢下笔准备在他脑门上画个乌龟，突然就看到爹爹来。我好高兴好高兴，三个月来，爹爹和阿娘从来没入宫探视我一次。我问爹爹阿娘呢，阿娘答应我每日宫门下钥之前接我回家的。爹爹突然嚎啕起来说阿娘没有了以后侯府只有两个人了。他哭得好丑。我愣住了。可是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阿娘了。

整个世界刹那间都软掉了。我倒下去的时候，听到肃宏冶惊慌地喊“传太医”，听到我爹爹毫无书生包袱地喊“黎儿”，听到外头乱哄哄嗡嗡地叫不好了……闭眼之前我好像看到了阿娘穿着红色的衣裙一手拿着剑一手牵着白马，她从庭院里的银杏树下徐徐地走来，我想她成亲当日就是这样风华无双吧。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我面前，躬下身虚虚地一吻我的额头，说，黎儿，要忠君爱国，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后她就细碎在了我摸不着的光影里。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