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曾是大燕不可多得的人才,屡立战功,却不得志,反而受到慕容评的排挤,无奈之下投奔了苻坚。
说至慕容垂,慕容评深感愧疚,道:“早知如此,当初……”
“没有当初。”慕容泓打断了他的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燕灭之时,无数人为此痛恨过慕容评,说他奸臣误国、其罪当诛,但五年来,毕竟是他一直陪在慕容暐身边,有心悔过、奈何无力回天。
慕容冲问道:“自来到长安,垂叔他一直……不待见我们啊。”
“不用他待见。”慕容泓道,“慕容垂早有反叛之心,不管是对苻坚还是对暐哥,他都不会效忠。天下大乱之际,慕容垂必定会自立门户。我们虽没有他的兵力,但不论如何还是同姓,在外人看来,强盛的是整个慕容家。”
“我明白泓哥的意思了!”慕容冲道,“到时候我们先入长安,只要趁乱之际救出暐哥,大燕就能复兴!”
慕容泓点点头道:“没错。”
慕容暐停止此处,也觉得有了希望,“大燕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手中了!”
“暐哥只需继续留在长安,做这个看似安安分分的新兴郡侯就行,切记不可露出端倪,教苻坚看出来。”
慕容暐连连点头,慕容泓又道:“冲儿还需做一事。”
“何事?”
“今早苻坚大怒,你可知为了什么?”
慕容冲并未听说此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苻宝想嫁给你。”
“啊!”慕容冲怔住了,他本以为之前对苻宝的提醒会有用,不料她竟然这般意气用事,果真向苻坚提了这件事。
“生气的不止苻坚,还有苻晖。”慕容泓说着,扬起嘴角来,“你可知他为何生气?”
慕容冲道:“他一向最恨我,苻宝又是他妹妹。”
“对,也不对。”慕容泓道:“我安插在秦宫的探子发现,苻晖对苻宝,可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
慕容冲细想他的话,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怎么会……”
“这一点,苻宝还不知道,苻坚更是不会知道。”慕容泓看着慕容冲,道,“她既一门心思对你,若能用好了,定有大益。”
慕容冲正想着怎么答话,门外的慕容永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急道:“我听到消息,清河公主小产!”
慕容冲豁然起身,却被慕容泓按下,道:“你做什么?”
“自然是去看阿姐!”
慕容永道:“现在过去不合适,天王在呢。”
慕容冲骤然想起昨夜他和慕容瑾的对话:
——“我收到泓哥来信,明晚和王兄、评叔他们议事,我来是想问阿姐,你可有什么办法,在明晚留住天王,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五年了,我慕容家的男人,是该在一起议议事了,阿姐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明晚,一定会让天王留在栖梧宫。”
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手撑着桌案,才勉强站住了。
阿姐竟然,用这种方式来留住苻坚。
慕容冲努力回想慕容瑾说那些话时候的表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语声哽咽,低低问道:“泓哥,是不是为了复燕,什么都……可以牺牲?”
慕容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淡淡道:“是。”他看了一眼慕容永,道,“你送冲儿回去,好好休息。冲儿,你身边缺个人,慕容永办事机灵,日后就让他跟着你吧。”
慕容冲怔怔然点头,心中只想着慕容瑾和那个尚未成形的……侄儿。
回到家中,已经深夜。慕容冲在床上躺了许久,终究还是睡不着。他不成眠的日子已经成了习惯,干脆披衣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庭内寂静,他坐在走廊上,隔着远处的城墙,仿佛听到战士的歌声在茫茫夜空中响起,带着那一份亘古的苍凉与深情,在这个夜晚、在这片古老的陆地上缓缓传唱。慕容冲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恍然觉得过去那五年的点点滴滴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一身黑衣,像是已经融入无尽的黑暗中。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怎么坐在我门口?”
慕容冲一惊,转过头看到沐晚站在眼前,一时有些无措,“我……我不知道这是你房间,还以为没人。”
沐晚走进,道:“没人你就大半夜在这里哭,吓都被你吓醒了!”
慕容冲抬手一抹,脸上果然有水迹,尴尬道:“抱歉,吵着你了。”他对这个大半夜坐在门口哭的形容非常不喜欢,但一时也挑不出什么问题,只好沉默。
“好在我还没睡着……”沐晚在他身边坐下,忽又想起他不喜欢人靠近,便坐得远了些,“你不是有洁癖吗,还坐地上?”
慕容冲道:“我只是讨厌和人触碰。”
“为什么?”
慕容冲看着地面上树影,没说回答。
沐晚又往边上挪了挪,觉得坐到了什么东西,挪开一看,是一个陶埙。她将陶埙对着月光看了看,见口上有灰,用衣袖擦了擦,道:“做工略显粗糙,似是有些年头了。”
慕容冲看到她的动作,道:“鲜卑传统,在婚嫁当天把相爱人的名字刻于陶埙,上天会保佑他们永远在一起。”
“这个传统现在依然延续着吗?”
“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回去了。”
沐晚翻过陶埙,果然看到背面有两个名字:律成归、慕容瑾。
慕容冲道:“燕宫沦陷之日,我在阿姐房里,临走,就带上了。阿姐那阵子最喜欢吹这个埙,吹得可好听。我想着以后要是听不到,怪可惜的,就带上了它。但是阿姐到了长安,再也没有吹过。”
“我一直好奇这个叫律成归的人是谁,是死是活,但这些……现在好像都没有意义了。”慕容冲脸上的泪迹未干,他看着沐晚,十分认真地问道,“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个懦夫?”
沐晚摇摇头,道:“流泪是一种坚强。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痛苦和眼泪都不敢直面、需要遮遮掩掩的话,还怎么能说勇敢?”
慕容冲低声道:“沐晚,谢谢你。”
沐晚刚想说不客气,未及开口,已然被一个力道往前拉了过去。她只觉得肩上一热,眼前,是布满了星空的夜,有些许发丝遮挡着,显得那夜,有些支离破碎。
片刻之后,沐晚方才明白过来,慕容冲抱住了她,把眼睛埋在她的肩上。
刚刚还说,讨厌和人触碰呢……
沐晚一动都不敢动,先是想着,他们胡人当真是不太顾及男女之别啊,一会儿是给他一巴掌、还是给他一巴掌呢?后来她又想,这人都这么可怜了,干脆哄哄他吧,但是抬起了手,终究还是没有放到他的背上。
肩膀上一阵温热、一阵湿冷、一阵温热、一阵湿冷……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能哭啊……
沐晚呆呆望着夜空,数万年如一日的夜空,多少年来,都是一个样子。但只有今晚,在沐晚今后的人生里、在她无数次的回忆里,这一晚的夜空,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