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慕容冲走到膳厅，便闻到一股香味。
他见沐晚正端坐在那儿喝粥，微微有些尴尬，道：“昨晚……真是抱歉。”
沐晚抬起头道：“你这会儿知道抱歉了？”
她见慕容冲面色微红，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将一碗热粥推了过去，道：“前事尽去，不必多想。”
慕容冲在她对面坐下，道：“昨夜，我去见了暐哥和泓哥，商议……如何与苻坚对抗。”
沐晚道：“你们想到了什么？”
“如你所说，劝他伐晋。”慕容冲道，“秦国各族汇聚，一旦苻坚发动兵力南下，后方必乱。”
沐晚喝了口粥，道：“对于如今的秦王而言，伐晋是迟早之事，不过时间越早，对你越有利。可是……谁能劝得动他呢？”
慕容冲道：“我愿一试。”
“你？”沐晚道，“几成把握？”
“三成。”
“那还要尝试？就不怕苻坚迁怒于你……”
慕容冲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会先劝说他去上林狩猎，你帮我设局，务必让他觉得，伐晋之举，也是天命所向。作为诚意，我会在当日送上小礼一份。”
“小礼？”
“到时便知。”
慕容冲又将昨夜与慕容泓他们的密谈悉数告知。沐晚略一思忖，点了点头，道：“你年纪小小，想得倒挺多。”
小小年纪？
慕容冲轻咳一声，道：“你今年多大？”
话一出口，又觉得这么贸贸然问一个汉人女子年纪，十分不妥。
但沐晚不见犹豫，直言道：“十六。”
慕容冲微微得意道：“我十七。”
正说着，慕容永突然跑进来，说宫中传来消息，因慕容瑾小产，苻坚震怒之下，下令彻查此事。
慕容冲站起身，对沐晚道：“我进宫看看。”
慕容冲匆忙赶往宫中，一时间也顾不得避讳，让春芽带着，径自入了栖梧宫。
慕容瑾正躺在床上，见慕容冲进来，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几分。
慕容冲下跪行礼，道：“参见天王，凤皇心忧姐姐，未及通报就进来了，还望天王恕罪。”
慕容瑾一脸的担忧，但苻坚原本皱着的眉头却微微舒展开来，道：“起来吧，你们自小就住在一起，姐弟情深，孤怎会不知。”他说着，亲自弯了弯腰，一手抓住了慕容冲的胳膊，将他带了起来。
感受到那手心中滚烫的热度，慕容冲低垂着头，心中嫌恶，面有异色。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了避开了那只手，道：“多谢天王。”
苻坚叹了口气，道：“凤皇许久没有和孤好好说话了。”
苻坚的贴身侍者宋牙立即就看出了苗头，做了个手势，屏退了所有下人。
屋内只剩下姐弟二人和苻坚，慕容冲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心中也随之“咯噔”一声响。
苻坚在慕容瑾的床头坐下来，拍拍床榻，道：“凤皇，到这边坐。”
一时室内凝重。
慕容冲犹豫了片刻，朝着床榻缓缓走去。
就在距离苻坚很近的地方，他倏然跪下，道：“臣不敢冒犯天王，与天王同坐，不合礼节。”
“礼节？”苻坚笑笑，“果然是和汉人在一起时间久了啊。”
慕容冲道：“臣随天王，慕汉室遗风。”
“孤知道，塘上曲也奏得有模有样了。”苻坚说着，一手覆上慕容瑾的手，另一手，伸向慕容冲。
慕容冲的手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没有缩回去，被苻坚握在手里。
心头又悲又愤的火焰瞬间燃起，却丝毫不能表露出来。
慕容冲咬牙片刻，目光掠过慕容瑾泛红的眼眶，静静说道：“天王，听闻上林苑有鹿，凤皇想去射猎。”
“凤皇果然是长大了，原本见你还有些柔弱的，现在竟有兴致狩猎了。”苻坚笑道，“好，那过几日，孤与你同去。”
慕容瑾有些担忧，道：“上林废墟，不光有鹿，还有虎豹豺狼出现，天王和凤皇，切记多带些人过去。”
苻坚道：“好，我们就来场围猎，多叫些人，热闹热闹。”
慕容冲道：“凤皇猎得好皮子，给姐姐做衣裳。”
慕容瑾温和道：“凤皇有心了。”
苻坚看这姐弟二人伴于身侧，有说有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光景。那会儿他们都还是孩子，初来秦宫，别别扭扭，可费了他不少心思。
他盯着慕容冲看了又看，不免又起了几分那样的心思，捏了捏他的手，道：“让春芽将凤皇原来那间屋子收拾了，今晚就住这儿。”
苻坚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慕容冲和慕容瑾顿时都愣住了。
慕容瑾还在惊愕之际，慕容冲俯身道：“多谢天王厚待。”
苻坚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站起身，道：“孤还有事，晚些时候来，瑾儿你别起身了，好好休息。”
慕容冲送走了苻坚，再回来的时候，就见慕容瑾凄惶地坐在那里，眼中滚下来两行泪，颤声道：“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你？”
慕容冲在她床边坐下，伸手擦了她的眼泪，道：“阿姐，是我无能，没能保护好你和你的……”
慕容瑾打断他，道：“难不成，我真要为他生儿育女？”
慕容冲紧紧握着她的手，道：“阿姐，这些年的种种，我不会忘，终有一日，我们一分一厘地讨回来。”
“阿姐等着，阿姐相信你们。”慕容瑾看着慕容冲，“可今晚，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的，阿姐你睡会儿吧，我回去一趟，晚些时候再来。”
慕容冲说着，藏于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手背青筋爆出、手心指甲刺破皮肉，他都没觉得痛。
沐晚在园中逛了一圈，回去的路上，碰到行色匆匆的慕容永，险些都要将她撞倒。
“小娘子，对不住，走得急了。”
“等等！”慕容永刚要走，沐宸叫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慕容永把那小瓷瓶子往身后一藏，道：“没什么。”
“你当我瞎的？”沐晚伸出手，“给我看看。”
慕容永道：“小娘子，这是我们家郎主要的，您别为难我……”
沐晚道：“拿来！”
慕容永只好将瓷瓶放到沐晚手上。
沐晚打开一闻，微微变色，道：“他要这个做什么？”
“您就别问了，我急着拿给他，走了啊！”
沐晚看他匆匆离去，在原地站了会儿后，跟了上去。
重重帘幕遮蔽着，室内有些昏暗。
慕容冲穿着单衣，撩开下裳，露出两条精壮的腿。他手中握着把短刀，刀尖正对着大腿，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用力往下扎了进去。
“嘶——！”
尖锐的疼痛，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不由得吸气，握着刀的手少了几分力气。但很快，他又握紧了刀，往下划去。
“哗啦”一声，是门被打开的声音，沐晚在外面听到动静，也顾不得敲门，直接闯了进来。
“慕容冲，你怎么了？”
慕容冲一惊，当下扔了刀子，拉过下裳遮住了身体，一抬头，见沐晚瞠目结舌地站在前面。
她见他衣衫不整坐在床边，腿边的衣物沾着血，地上也有带血的刀子，不由得走上前，道：“你在做什么？”
慕容冲面色惨白地看着她，咬牙道：“你……出去！”
沐晚再要走进，被慕容冲冷冷呵斥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沐晚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她看了看慕容冲，转过身，往外走去。
慕容冲松了口气，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刀。
关门的声音传来……不对，怎么有两声？
慕容冲抬起头，见沐晚又出现在他的面前，板着脸道：“你受伤了，我帮你上药。”
“不用。”慕容冲冷冷道，“出去。”
“我已经出去过一回了。”沐晚说着，走上前，拿走了慕容冲手里的刀。
“你……”
慕容冲刚要斥责，却见沐晚面色微红地低着头，看着下方。
他的小腿，在外裸着。
慕容冲正要遮掩，沐晚已经走上来，一手抓住他的下裳，坚定地撩了起来，道：“慕容冲，我尽量不碰到你，万一碰到了，依照你的习惯，是不是要把我杖毙？”
慕容冲大惊，下意识往后退，碰到伤处，疼得吸气，道：“你……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当然知道，我是汉人…”沐晚忽然止住了声音，吓得一手捂住了嘴巴。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大腿上一个血窟窿，窟窿之下，是一条皮开肉绽的血缝，鲜血自窟窿和那条血缝中冒出来，顺着腿，一直淌到地上。
慕容冲低低道：“害怕就别看。”
沐宸转过身，飞快地拿起桌上的药瓶，将伤药尽数倒在伤口上，道：“那也止了血再说。”
伤处沾上药物，疼痛更甚，慕容冲咬住了牙，没有吭声。
沐晚又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了长条下来，一圈圈绕上伤口，她语声有些发颤，道：“会疼，忍着点。”
慕容冲放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被子，额头上冷汗直冒，可硬是没有出声。
“你可以喊疼……我不笑话你。”
慕容冲依旧没有应声，但是牙齿咬得咯咯响。
等伤口包好，慕容冲脸上全是汗，面色像是洗过的白布一样，他轻声道：“谢谢。”
沐晚低着头，没抬起来。
慕容冲觉得光着的腿上一凉，竟是一滴水落在上面。
他有些诧异，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沐晚的脸颊。
沐晚呆住了。
“哭了？”他淡淡笑起来，“别怕，不疼了。”
心道：毕竟是个小女孩。
沐晚拍掉他的手，站起身，质问道：“为什么这样对自己？”
慕容冲道：“这是私事。”
“我想知道。”
“你不懂……”慕容冲抬头看着她，笑得十分惨淡，缓缓说道，“永远别懂。”
沐晚没有再问，帮他收拾了房间。
待沐晚整理完，慕容冲道：“帮我把案上的香焚了吧，闻着这血腥味，难受。”
沐晚道：“活该。”倒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
慕容冲休息到傍晚时分，可以微微走路了，才让慕容永搀扶着前往栖梧宫。
侍者将他带去了三年前住过的房间，房内没什么变化。慕容瑾知道他的习惯，房里不喜欢有多余的东西，故而一件摆设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慕容瑾睡了一下午，还没有醒，春芽见慕容冲回来，便要去叫醒她，被慕容冲制止了。
就是在这时候，苻坚来了。
他一身轻便的装束，身边只带了一个宋牙，见慕容冲神色不好，有些诧异道：“凤皇身体不适？想吃些什么，让宋牙去准备。”
慕容冲道：“已经吃过，想单独和天王说会儿话。”
宋牙知趣地退下了。
苻坚在慕容冲身边坐下，挨得很近，“凤皇，一别三年，孤真是思念得紧，先陪孤喝两杯好不好？”他说着，一手拿了酒杯，一手去拦慕容冲的腰部。
慕容冲豁然站起来，腿上有伤的缘故，没有站稳，轻微晃了晃。
苻坚察觉他的一样，目光落在他的伤处，问道：“怎么了？”
慕容冲忍痛下跪，道：“天王，凤皇毕竟是男儿身，如果天王定要如此，凤皇只有以死谢罪。”
苻坚一甩手，酒杯碎了一地。
“景略一直劝孤，说你们慕容一族，就是养不熟的狼。”苻坚走至慕容冲面前，蹲下身，一手捏着他的脸，“凤皇，孤养了你们这么些年，你来说说看，是不是，真的养不熟呢？”
慕容冲就着他手的力量，抬起头看着他，用最为驯服的眼神，道：“王丞相的话，天王最是信任，三年前，也是因为王丞相谏言，天王让凤皇离开长安、去了平阳……”
“你可怨孤？”
“不，凤皇不怨，天王对我们姐弟和慕容家的恩情，凤皇至死不敢相忘。但是，我又不能在天王面前，说王丞相的不是……”慕容冲看着苻坚，满腔的悲愤带出了眼中的红色，“凤皇只说一句话：身为男子，我愿为天王死。”
苻坚眯着眼睛道：“可死，而不可辱？”
“天王非但没有辱臣、反而是幸臣，臣心念天恩，故愿以死相报。可实在……臣与天王……爱好有别。”
慕容冲看着苻坚眼中危险的神色，几乎屏住了呼吸。
许久，那危险的神色渐渐淡下去，苻坚只轻轻说了句：“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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