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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燕大计

塘上宴

慕容冲不知道沐晚为何愿意选择他,当真是为那一首塘上古曲?抑或是他成功地掩饰起了复仇的决心、以苍生为粉饰的说辞?

不管是哪一种,这个传说中的碧落神使,终究是站在了自己的身侧。念及此,慕容冲忽然觉得,前些年的隐忍显得不那么难堪了。

他手上渐渐收紧,握成拳头,注视着逐渐泛白的天际,低低道:“黄天在上,凤皇有生之年,定要兴复大燕。”

眼前稀薄的雾气逐渐散去,楼阁在天光中逐渐显出模糊的轮廓。

慕容冲恍惚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隆冬,他和他的族人们,顶着亡国的名号,跋涉过冰雪覆盖的平原,一路向西。他至今犹记得那种积雪湿透鞋袜的阴冷,鲜卑的男人从沉默变得更沉默,鲜卑女人和孩子的眼泪被北风吹干,他们行于荒野,如一群数量庞大的孤魂野鬼。

行至灞河,河边站满了迎接苻坚胜利而归的队伍,有人在唱:“柳色新新,离人归矣。”

慕容冲一直记得,当时的队伍中,沉默的鲜卑男人哭了,流干眼泪的鲜卑女人也哭了,最后孩子们唱起了歌:

“与尔琼玉,前梦依稀。

刻其陶陨,万世不竭。

年年艾草,岁岁荒原。

蓁蓁其野,日将暮兮。”

后来,昔日燕帝慕容暐、他的后妃宗亲、文武百官,都跟着一起唱。

苻坚没有理睬他们,因为在秦军声势浩大的高呼声中,他们的声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歌还是泓哥教他的。

慕容冲想到今晚就能见到慕容泓,不由得哼起了记忆中的调子:

“年年艾草,岁岁荒原。

蓁蓁其野,日将暮兮。”

回忆如荒原,而遗忘如冰川。他站在这里,面对着被人遗忘的巨大空白,很想让那些褪去的色彩和话语重现,可眼之所见,只有宛如浮于海面的、惨烈的白。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未及回头,来人便道:“先生起得真早。”

慕容冲见是沐晚,她穿着便装,手里提一个小篮子,看到慕容冲盯着她的篮子,笑道:“很香是不是?我做的早点,尝尝吗?”

“好。”慕容冲说着,往前方的小亭子里走去,“人后你我不是主仆,叫我凤皇便可。”

二人走至亭中,沐晚将小篮子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拿出一盘精致的小包子,道:“各种口味都有,随意吃。”

慕容冲将一只只有小半个手掌大的包子托于手心,道:“你一大早起来做这个?”

“有什么不对吗?”沐晚笑道,“吃饭是人生大事,我以前每天都自己做饭,多年下来,手艺还算不错。”

慕容冲咬了一口,是清香的莲子味道,点头赞道:“果然不错。”

沐晚也拿起一只,一边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鲜卑的战歌。”

沐晚道:“我是汉人,不懂胡歌,但你放在长安唱,不太合时宜。”

慕容冲已经两个小包下肚,心情好了许多,道:“忽然心生感慨,以为大清早的,不会有人听见。”

“谁知还有早起下厨的,是吧?”沐晚自顾自解答道,“早起才有好吃的嘛!”

二人吃完一盘小包,慕容冲显得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每天都做?”

沐晚笑起来,道:“是不是想聘我做你家厨子?”

慕容冲道:“不敢,沐小娘子的才能,起止于厨艺,凤皇不敢大材小用。

沐晚见他又说道这个话题,直言道:“世间将碧落山传得太神乎其神,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茫茫乱世,我要做什么。我本想带着妹妹回到母亲的家乡南瑶、不愿蹚这浑水,但事已至此,我答应你,你帮我找到允枝,我赠你帝王之术。之后我们两不相欠,我带允枝回南瑶,你继续你的鸿鹄之志。”

慕容冲急忙称谢,继而又有些疑惑,问道:“南瑶是何处?我竟从未听说。”

“所有人都说没有听过。”沐晚有些低落,蹙着眉道,“但世间之大,或许是会有偏僻之所,寻遍天涯海角,总能找到的。”

慕容冲欣赏这一份坦荡从容,又问:“苻坚兵力强盛,江左又是天下正统,你为何会选择我一介亡国之臣?”

“凡事讲求机缘。”沐晚道,“长安街上,你我各自提及过伤心往事,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岂料又会于秦宫。我是个学艺不精的人,不懂天下大势,只知你家破人亡,与我倒属相似之人,恰你又有卿云之志,我便借花献佛了。”

慕容冲静静听着,想那一首琴曲,不过是为了愉悦苻坚而奏,他心中只有慕容、何来天下?但只因沐宸这一番话,他忽然生出了些许有关于天下苍生的念头,在这一瞬间的浮光掠影里,也恍惚瞥见了苻坚意图背后的强大信念。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安,心想:沐宸日后,怕是会觉得选错了人吧。

慕容冲想了想,问到:“沐小娘子,依你之见,眼下第一步该做什么?”

沐晚知他有意试探,定定吐出两个字:“伐晋。”

“伐晋?”

沐晚反问道:“你不会连这个都想不通吧?”

在慕容冲思索间,沐晚已然收拾好盘子,临走前笑道:“以后一起吃吧,我一人做饭一人吃,确实挺无趣的。”

慕容冲笑着答应。

慕容暐自来到长安城,一直住在景平苑,在外人眼里,一直是个战战兢兢、不问时事的人。而他确实也没有那个胆子和能力去实现复燕大业,直到今夜,慕容泓突然带着一卷图纸来到景平苑。

“暐哥,你安于做这个新兴郡侯吗?”

慕容暐手一颤,杯中的茶水撒了一地,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高的弟弟,想从他脸上寻回一丝当年的稚气,却已寻觅不得。

一旁的慕容评也是吓了一跳,当即关上了门窗,让人去外头守着。慕容泓却制止了,对身后随从道:“阿永,你去守门。”

“诺!”

慕容暐道:“泓弟,复燕之事,五年来我深藏心间,一日不敢忘,但……”

“但也一日不敢做?”慕容泓接了他后面的话道,“我今日还约了冲儿,他稍后便到。”

慕容暐惊道:“你把凤皇也叫来了?”

慕容泓道:“他已经不是孩子。”

慕容冲一身便装,独自一人,前去与慕容暐等人会和。

到了景平苑,却是被人拦了下来,道:“你是何人?郡侯已经歇了,不便见客。”

慕容冲见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面目白皙,五官俊秀,应是鲜卑人,便道:“慕容冲求见郡侯。”

不料那少年并不当即放行,反而问道:“是中山王慕容冲,还是平阳太守慕容冲?”

慕容冲心中一沉,霎时涌起万般思绪。他在燕国是曾被封中山王,燕灭后的五年里,再也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曾有好事者在背后嘲笑,燕国让一个十岁孩童做大司马,难怪要灭国。

五年后,再度听到这个称呼,他忍不住想起了幼时父王母后的疼爱,邺宫中,他也曾是被众人捧在手心、宠得心高气傲的小王爷。

慕容冲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沉声道:“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当然是中山王,慕容冲。”

那少年听他如此回答,顿时咧开嘴笑了,道:“在下慕容永,日后听凭差遣!”

慕容冲没有理会他话中意思,径自往里走去。

室内,慕容评和慕容泓刚刚展开图纸,映入慕容冲眼帘的,便是一副山河地图,他顿时一怔。

慕容暐和慕容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尴尬,再看慕容泓,他放下地图,对慕容冲道:“你还真有脸来!”

慕容冲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慕容泓真说出这话来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睛。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托在手心,道:“泓哥如果觉得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就把五年前来不及做的事情做了吧,我苟活了这五年,也并不好受。”

他记得五年前,从栖梧宫走出的时候,慕容泓被侍卫拦在外面,脸上血泪纵横地大喊:“慕容冲,你为何还要活着!全家人最疼你爱你,是为了让你给苻坚做妾的吗!”还有那句每每让他半夜惊醒的,“人间不相认,黄泉不相见。”

这是一直以来最疼他的哥哥,每次有什么事、都会将他护在身后的哥哥。

他当时就恨不得拿过慕容泓的刀,往脖子上划下去,若能一了百了,倒也干净,但耳中又是慕容瑾的哭泣声:“凤皇,阿姐知道你委屈,可你的话天王好歹会听,你若死了,我们慕容家就完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许多遍,但最终还是活着。他以为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但时隔五年,看着眼前怒意未消的慕容泓,想起当日之情景,不自觉已经泪流满面。

“泓哥……”

慕容泓接过慕容冲手中的刀,慕容暐忙上来拦住,急道:“泓弟,你要恨就恨我!当年是我默许了让冲弟进宫的,他受了那么大的苦,你莫要再责怪他。”

慕容评道:“是我出的馊主意!枉我还是你们的叔叔,我最窝囊!”

慕容泓看了慕容冲许久,眼中瞬息万变,不料突然横过刀,往自己胸口猛地扎了进去,衣衫上顿时红了大片。

“泓哥!”

慕容泓将刀还给慕容冲,道:“我是气不过,气不过我慕容家的男人、我最好的弟弟,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给我们创造机会。可我又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你和瑾儿,哪有我们的今天?冲儿,我还你这一刀,收回五年前的话,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好兄弟!”

慕容评急忙找人给慕容泓包扎,血止住后,慕容泓方道:“我这次把冲儿也叫回来,是为了商议复燕大计。”他指着地图道,“如今苻坚东灭我大燕、西并仇池、南取梁益,除了江左之地,便只剩下北方的代国和西北的凉国。苻坚为了避免两方作战,一定会先夺代、凉,再攻晋。”

慕容冲想到沐晚所说的“伐晋”二字,骤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她的意思。

慕容暐道:“你怎肯定苻坚一定会攻晋?”

慕容泓道:“王猛等人虽一直在劝,但苻坚只要想着一统天下,怎会放任江左那区区五百万人?”

“自古群雄,谁人不是,骑虎难下?”慕容冲道,“我赞成泓哥的说法,即便苻坚攻晋,我也能想法子让他攻。”

慕容泓追问:“什么法子?”

慕容冲道:“一者,去年梁州益州叛乱,张育和杨光向晋称藩,说晋室是才是正统,苻坚愤而镇之,他必然心里明白,晋室不除,他永远做不了正统;二者,近些年苻坚每有此意,都是王猛为首劝阻,他也只听得进王猛的话,而今王猛病重,看样子是没有多少日子了,日后再无劝阻之声,苻坚定然一意孤行;三者,苻坚广招人才,若是又有传说中的碧落神使授以帝王之术相助,他定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伐晋,只不过早晚之事。”

听到这里,其余三人都表现出惊诧的神色。

慕容泓道:“碧落神使?江左沐晚?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慕容冲并不多言,只是笑道:“她愿助我大燕。”

“如此甚好啊!”慕容暐大喜过望,“甚好!”

慕容泓进一步道:“我常驻北地,手下已经有些许兵力,冲儿这次回平阳,也要开始筹备,只要苻坚一开始南下,各族必乱。”

慕容暐道:“但到时候多方势力并起,我们如何取胜?”

“暐哥忘了一人。”

慕容暐眼前一亮,道:“你是说……慕容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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