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慕容冲那么说来,沐晚脑中顿时轰然一响,讶然道:“你如何得知?”
“稍一调查便知,苻谟自江左带回的女子,是沐家小女沐允枝,你又口口声声说要找妹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沐小娘子是关心则乱了。”慕容冲见沐晚一脸紧张的样子,笑道,“我原本还不确定,你如此反应,倒是让我确定了。天王今日在朝堂上还论及碧落神使,若知道你就在长安,定然大喜。”
他如此直言,沐晚也坦荡答复,道:“沐晚不才,可时局如此,只得隐姓埋名。”
慕容冲道:“你我初见之时,我也有所隐瞒,在下慕容冲,小字凤皇,见过沐小娘子。你放心,我已经将话跟熙庆公主和窦小娘子圆了,你来此的目的,她们不会与人提及。”
“郎君数次仗义,沐晚在此谢过。”沐晚微一颔首,继而道,“有劳郎君费心,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既已来到长安,就一定要见到她。”
“沐晚要见沐允枝,易如反掌;但若是青鸾要见沐允枝,实非易事。”慕容冲见沐晚面露沉思,道,“我既然在天王面前说了你是我的人,日后在长安,你便跟在我身边吧,我带你去苻谟府上,总比你自己贸然去找要好上许多。”
见沐晚并未答话,慕容冲又道:“你来长安数日,想必也是想尽了办法,可终究未能如愿,方才还险些出了意外……”
沐晚忽然转过头看着他,问道:“慕容太守,你方才所奏塘上之曲,是为秦业,还是为复燕?”
慕容冲顿了顿,目视前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不为秦业,不为复燕,只为苍生。”他看着远处雕花的栏杆,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些期许,“数十年来,战乱相寻,天灾迭萌。我亲眼看着家国被毁、百姓离苦,虽则不才,但心中还是希冀着,天下终有一日可以太平。”
沐晚看着这月下的玄衣少年,他迎风而立,面目湛然,眼中仿佛能容下这世间万物。
她忍不住轻轻开口:“我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医者扬其德、师者守其志,名川大泽不以封,教人乘物以游心。若怀此愿,沐晚,便追随慕容太守吧。”
她的话语穿透这皎皎月色、徐徐微风,直达慕容冲的心底,也叩启了今后数年的山河更迭。
苻坚下了步辇,早有仆从立于王府两侧,见苻坚到来,跪下相迎,高呼道:“天王万岁!”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约五旬的人,披着大氅,由人扶着才能站起身子。
苻坚快步上前扶住他,道:“景略,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此人正是苻坚倍加倚重的汉人丞相王猛,字景略。
王猛颤声道:“臣深感天王大恩,生辰之日,还要来看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无以为报,不敢不迎。”
苻坚扶着王猛往里走去,道:“景略休要乱说,我还等着,他日你我君臣二人一同登高,去看这万里山河,尽在脚下。”
王猛停了脚步,略一看四周,苻坚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命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们二人。
苻坚道:“景略有话,便直说好了。”
王猛忽的将身上大氅扔在一侧,双膝跪地。
“景略!”
苻坚上前要扶,被王猛制止住了,道:“天王请听臣一言。”
“你说。”
王猛支起身子,道:“我大秦有一千五百万臣民,而江左晋室,不过五百万人,却延续着汉魏以来的正统王朝。臣知道,天王最终的目的,是南征、一统中原。但天王不可不防的是,大秦国内异族太多、他们掌握的职务也太重,一旦天王举兵南下,这些异族很有可能反叛大秦,到时后方一乱,我大秦将会受到前后夹击。臣不知还能在天王身边陪伴多久,每思及此,忧心难眠啊!臣恳请天王三四,没有完全把握,切勿南征!”
苻坚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王猛这样说了,大秦权臣,也不止他一人提及过这样的话,但是苻坚心中南下的想法却一直没有消除过。江左风流、南渡衣冠,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
夜风寒冷,看着年迈的王景略跪在地上,苻坚终究不能不为所动,上前扶起他,道:“景略,你觉得我不够宽容吗?”
王猛摇头,道:“不,天王仁德。”
“那是你觉得我的仁德不足以感化别人?”
王猛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虽然现在所有人都掩藏得很好,但臣相信,终究还是会有不为所动之人。”
自汉魏以来,整个天下的动荡就是一场浩大的亲族屠杀史,兄弟相杀、父子相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苻坚知道王猛的话有理,但是他依然认定,他的宽容可以感动臣服于自己的各族人,日后也可以感动江东晋室。那是中原历代传承下来最精华的文化,是他自少年起就在汉人的经史中慕求了数十年的理想。
“景略,你一直知道,天下共席、让司马王谢和氐羌鲜卑同桌畅饮,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宏图。”
王猛听至此处,几乎要老泪纵横,这何尝不是他的理想!天下板荡已久,他以汉人身份侍奉氐人之主,不过是因为,认定了眼前的明主和他抱有一样的理想。但是他也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这理想怕是实现不了了。
苻坚看着王猛,道:“要说异族,景略你是汉人,但十八年来我对你如此倚重,可没有生过一次胡汗之嫌隙啊!”
王猛再要下跪,刚一俯首就被苻坚扶住,道:“景略,自今日起,你不必再跪我,没有你,没有如今的我,更没有如今的大秦。”
王猛一时间仿佛没有了之前的病态,双目炯炯地望着苻坚,一字一字道:“臣,死而无憾矣!”
苻坚走后,王猛一个人在风里站了许久。
不多时,一个年轻人走上来,俯身行礼道:“恩师,已得到消息,那名叫沐宸的汉家娘子,确实来了秦国。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与慕容冲有过交谈,可交谈内容不知。”
“她竟然……要投靠鲜卑人?”王猛轻轻咳了两声,“你说说,谢安石为何不杀她?”
年轻人答道:“谢大人品性便是如此,不喜强人所难、不喜无故杀戮。”
“就这样吗?”
年轻人又答:“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觉得这一颗小石子,会搅动天下局势。”
王猛剧烈咳嗽起来,年轻人急忙上前扶住他,道:“恩师请保重身体,我扶您回房。”
王猛站在原地,却不急着走,只缓缓问道:“景行啊,那你说,这谢安石不杀的人,我,是杀、还是不杀呢?”
年轻人低着头,过了半晌才道:“徒儿不知。”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啊。”王猛拍了拍他的手,“若我还能苟活十年,便如安石一样不去动她,可现在……大限将至了,我不敢放任任何的危险,哪怕——只是一颗小石子。”
“恩师……”年轻人动了动嘴,可那两字,却轻得仿佛听不到,瞬间便消散在了冷风里。
慕容冲突然来到栖梧宫,把守门的丫鬟春芽吓了一大跳,她慌慌张张行礼道:“奴婢参见平阳太守。”
“不必多礼。”慕容冲问道,“夫人睡了吗?”
春芽答道:“还没有,奴婢给您通报。”
慕容冲不等她通报,径自往里走去,一边喊道:“阿姐,我进来了!”
慕容瑾刚准备脱下外衣,听到慕容冲的声音,又将衣服穿好,迎了出去,道:“凤皇,怎么这么晚过来?”
慕容冲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慕容瑾还来不及阻止,就见慕容冲一脸痛苦地放下了杯子,道:“阿姐,你怎么在喝药啊?”
慕容瑾忙给他倒水,一边道:“莽莽撞撞的,你做太守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我就是见了阿姐才这样。”慕容冲喝了水,还是执着于刚才的问题,道,“阿姐,你还没告诉我呢,怎么生病了?”
“不是病了,我是……”慕容瑾微微红了脸,低声道,“我有了身孕。”
慕容冲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慕容瑾的肚子,道:“这么说来,天王对阿姐,还算不错,并不是外界说的那般……”
“不,外面传的没有错。”慕容瑾红着眼睛,道,“自你离开长安,天王一次也没有来过栖梧宫,两个月前过来,是因为那日收到了你的书信,得知你会回长安。”
慕容冲听闻,手下一滑,水杯摔了个粉碎。
慕容瑾看了眼地上的碎渣子,一脸痛色,道:“所以……你这么晚来做什么?不知危险吗!”
“阿姐,今晚天王去看望王丞相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慕容冲解释道,“我收到泓哥来信,明晚和王兄、评叔他们议事,我来是想问阿姐,你可有什么办法,在明晚留住天王,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慕容瑾目光定定地看着慕容冲,道,“五年了,我慕容家的男人,是该在一起议议事了,阿姐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明晚,一定会让天王留在栖梧宫。”
慕容冲道:“好。凤皇不宜久留,先行别过,阿姐要保重身体。”
慕容瑾送慕容冲到了门口,又一路目送着他远离,都看不到人影了,还站在门口,目视着前方。
春芽上前道:“公主,外头凉,进屋吧。”
慕容瑾觉得脚步有些不稳,让春芽搀着往里走,小声问道:“春芽,想念邺城吗?”
这是自小就跟随在她身边的丫鬟,燕灭时一同来到长安,这些年,她身边也只有这一个能说得上话的。
春芽眨巴着眼睛,喃喃道:“公主,说实话,我不记得了……那年我才十岁,邺宫的模样,真是记不清了。”
春芽手背上被水珠子打湿了,抬眼一看,见慕容瑾在流泪,顿时慌了,急道:“是春芽不好!春芽笨,惹公主伤心了!”
慕容瑾摇摇头,语带哽咽,道:“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她如今也才十九,可就是觉得,这生命,怎的就如此漫长呢?
慕容瑾擦干了眼泪,拉着春芽的手进屋,锁死了门窗,对春芽道:“明日不论如何,帮我要到一味药,切记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