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鲜亮丽的地标建筑也会有至暗时刻。幽深狭窄的走廊中漆黑一片,唯有脚边“安全出口”的标志散发着莹莹绿光,就像人们用作万圣节装饰的夜光骷髅挂件,幽幽怨怨,嗫嚅着无声的、恶毒的咒语。我屏住呼吸,向走廊尽头的消防楼梯间走去。柔软的地毯掩饰了我的脚步,但同时也使潜伏的猎手更加有机可乘。住客们因为极端事件的发生而被紧急疏散,此刻无人的死寂令整栋楼宇的空气更添寒凉。
Nakagin Capsule Tower。考虑到单词之间的空格,高明不是在14层就是在15层。我后背贴着墙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蹭上去。足足十几层路程的提心吊胆,就已经消耗了我不少的心力与体力。第14层……第15层……我一间挨一间地排查,每一把被我旋开的门锁,都“咔哒”一声扣在了我心头的枷锁之上,愈发沉重,仿佛即将压断我的脊柱。
最终,只剩第15层最里侧的一扇门。我轻手轻脚地接近,指尖摸到了门把,然后慢慢旋动——全世界空余我急促的心跳声,我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做了一个吞咽的举动,空气被食道挤压,发出刺耳的低鸣。
拥挤狭小的经济型胶囊房仅凭一眼就可以将全部内容尽收眼底。写字台的椅子被扭转过来,朝向门口;椅背上套着被束成捆状的、被挣得杂乱不堪的粗麻绳;椅子跟前的地板上,是一盏清酒……我见此情形,立刻准备将门反锁,凑近现场仔细勘察,却在转身后,看到门的内侧挂着两条被用某种锐器割断的钓鱼线。我研究者这个不寻常的装置,大致还原出了今晚在这间小屋中发生的一切:高明应该是被Sake用一些手段迷晕后带到了这里,并被固定在座椅上。紧接着Sake安装了一个机关,使得在我开门的瞬间,与大门联动的锐器就会扎进高明的身体。然而高明幸运地在我找到这里前就清醒过来,从这粗粝的绳索之中挣脱后,解下锐器并割断了装置……可他现在又在何处呢……不论如何,此地绝对不宜久留:在门外那吃人的黑暗中,有一双时刻饥饿的、渴望鲜血的恶鬼的眼。我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
阴冷空气中自带的紧张的分子,在纯黑的梦魇内部冲撞,使得原本平静的楼体动荡不安。我的心态在经历了这一整晚的折腾之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飞快地下楼,唯恐这一切都是Sake为了诱惑我而设置的圈套。令人绝望的是,现实并无丝毫侥幸的可能。在一楼的最后一阶楼梯前方,出现了一瓶我上楼前并没有被放置在此的清酒。
在我发现酒瓶的同一瞬间,一柄手枪悄无声息地抵住了我的后腰。
清酒,Sake,已在死路的终端待我多时。
我举起双手,任由对放将我手中的枪械收走。我异常镇定地闭上双眼,平复着呼吸,然后迈开腿一步一步走下最后的一段楼梯,坦然面对最终的结局。
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哥哥已经安全脱身……
经过一段极度漫长的短暂,我们二人踏上了一楼的地面。滴答、滴答……挂在门厅正中的夜光表盘显示着00:47,我的人生恐怕也要在不久之后落幕。我究竟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在我死后一定不会有人为我高唱颂歌——在世人眼中,甚至在行业内部不知情人员的眼中,我只是一只在见不得人的阴沟里翻滚的蛆虫罢了。
“你究竟和我家的案子有什么关联?”我释然一笑,开口问道:“Sake先生?或者我应该更亲切地叫你,Bronx?”
“哦?就凭你在我身上安装的定位仪?”失去了往日的伪饰,他的语调乖张又扭曲。
“那只是一小部分。处理野人尸首那天,被临时叫去接我去总部开会的你一定恨透了我吧?”我用舌尖润色着因为紧张早已干裂的嘴唇:“为了掩盖尸体残留在车内的异味,你特地去市郊洗了一次车,还故意喷了很重的香水……但是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做完事之后,要把尾巴处理干净。”
“原来那张洗车单在你手上。”
“只是个偶然罢了~谁叫我有不乱丢垃圾的好习惯呢。”
“仅凭一张洗车单和我不小心喷多了的香水么?我亲爱的警界精英小姐?”
“还有汽车脚踏板上沾着的泥土——某一天你去帮我拿材料的时候,我的手帕不小心沾到的~听Irish讲,其中泥土的成分……”
“够了。”Sake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愠怒:“你现在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既然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告发我?”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独享杀掉你的乐趣。”
“包括Rum?”
“你只能是我的——Rum根本不配。”
“那你也应当知道,捕猎的乐趣,在于捕猎本身。”我又重复了一遍曾经对Irish说过的话,仿佛这样就能让死去的人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见证我与Sake对决的现场,顺便帮他出了这一口恶气:“当你自认为捕猎计划天衣无缝的时候,我也在玩弄着自己的猎物。”
“我原本可以让你痛痛快快地去死,但是现在——我似乎有必要让我漂亮的小白鼠多吃一些苦头。”
“平日里做事都磨磨蹭蹭拖泥带水的家伙,我也没对你抱多大希望,所以悉听尊便喽。”我继续刺激他:“你不是连死人的尸体都不放过的折磨狂么?内心的阴暗早就在我面前败露,却还毫不知情地继续做着无谓的隐忍……就算你把我打成马蜂窝,你又真的痛快了么?”
00:52。他的身体因为怒不可遏而明显地颤抖:“手下败将!闭上你的嘴!”
我明白,以他这种极端人格的犯罪心理,在没有占据争辩的胜利地位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杀死我的。时间尚早,我需要继续拖延。
“手下败将?别忘了,你的目标是诸伏全家,可是刚才不是刚刚逃走一个吗?况且……”我刚想说景光实际上也并非他所杀,但一想到高明可能还藏在附近,便暂时作罢,转而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你那些没用的完美主义都哪去了?哦,说到完美主义,你确实在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下了心思……比如说你计划杀死我们一家五口,如果你计划在今天杀死高明,那么按照时间间隔的递减,杀死我的日期与杀死高明的日期间隔0天,也就是在同一天。但你急功近利地想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所以便又把场地选在了同一场所。可是Sake只有四个英文字母,因此杀死我时所处的楼层只能是0。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0层’。于是,你想到了英文中‘ground floor’和‘first floor’的区分。但如果把一楼定义为‘0’,那么你以前对于楼层的算计就全都不成立了……不过,这一点也恰恰暴露了,犯人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时针指向一点整。我慢条斯理地细数着他犯下的差错,眼见着他由愤怒接近癫狂:“杀死我,然后折磨我!就像你往日因为无能而只好用死人的尸体来发泄那样!”
“我说了!够了!”Sake抓狂着,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向后扯去,迫使我的耳垂贴到他的嘴边。他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嘶吼、狂叫,像一条因为失去了所有尊严而变得不顾一切的野狗:“我没有犯错!我没有失败!我是天才,天才绝不可能失败!”
“那你为什么要杀Champagne!”我挣扎着,用同样激愤的情绪对他怒吼:“为什么!”
“因为她差点扰乱了我的计划。”他的语调重新阴戾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申请对野人的尸体进行勘察,那就意味着她可能会查到一些不该被知道的秘密。”
“可她只是想要确认自己的发明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发明?呵。那些破烂玩意儿也能叫做发明?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Rum早就让我把她杀了。”
“……你说什么?”
“她只是一个被用来牵制Gin的工具——你知道吗?她的脖子是那么白皙、纤细,只要我把它握在手里,稍稍用一点力气,它就会折——”
“砰!”随着一声膝盖磕到地面的声响,Sake的后半句话淹没在了他痛苦的哀号之中。我借此机会迅速转身,一个横踢将他手中的枪踢到远处——紧接着,那把手枪被一只黑漆皮鞋重重踩在脚底。Gin一如往常处决“老鼠”时那样,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揣着兜,嘴上叼着一根正在灼烧着微微星火的香烟。但此刻,他的眼神中没有玩弄一条生命时的冷淡或戏谑,而是愤怒、不解与一丝淡淡的哀愁。
他一枪打在Sake的大腿动脉上,看来他并不想给对方留任何活路。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汩汩暗红的血水从伤口中向外奔流而出。
而跪倒在地的Sake,在认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绝境之后,再没有做任何的反击。他只是瘫坐着,用他那抛却了眼镜的框束后终于阴险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他一直在笑——在讥笑,在蔑笑,在冷笑,在苦笑……直到大脑严重供血不足,那难以形容的怪异神情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的脸上。
“你真就不再补上一枪?”我路过Gin的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
“她回不来了。”他面无表情地着我。
Gin第一次在我这个“老对手”面前表现出这副破碎的模样。但此时他眼中的我,也早已是欲哭无泪。
她回不来了。任何仇恨的发泄,都于事无补。事实就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警笛声从远方传来。“上车。”Gin恢复了原初冰冷的表面。但我知道,他准许我和他坐同一辆车藏身,这代表了一句无声的答谢。
他答谢了我让他亲耳听到优奈的死因并让他亲手射杀了仇人,但又同时是在以共坐一辆车的压迫感向我强调着我们此后仍旧是对立的两方,而且也在抗议着我利用他的枪口排除异己、将这场我与Rum之间的矛盾转化成Gin与Rum之间的矛盾的算计。
我和Gin一左一右坐在轿车前排,看着警方的法医从楼内抬出了Sake的尸体。按照规矩,Gin应当带些人手,将Sake和现场迅速处理干净,但他没有这么做。我猜想,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不想让Vodka这些小弟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另一方面,这就是他对Rum的报复手段:把事情事捅大,让Rum在BOSS面前无法收场。
但我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Gin因为放不下优奈的死,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拔除了Rum在组织中培养多年的爪牙。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组织内部各派的暗斗从未停歇,我和Gin作为BOSS提拔上来的人,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划分到与二把手Rum相对的一边。但对于我们这群只能在内斗中随波逐流的小鱼小虾,比起顺从被更高一层的掠食者当棋子、当枪使的命运,将这潭死水搅得更为浑浊似乎才能求得一线从中脱身的希望。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警方将现场基本处理完毕,待到东方天际泛白时才分道扬镳。这期间,我们再也没说一句话。
事后,我找到了Bronx的住所。如我所料,我在他衣柜的夹层中翻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全是他在跟踪调查我时偷拍的相片:“金苹果野营社”事件中,我和降谷执手穿过林间小道的身影;米花乐园摩天轮下目送我离开的降谷;降谷将马自达停在爱情别馆的车位,然后拎着行李追上我走进别馆的组照;降谷从地下酒吧中将我救出后,拉着我躲进小巷子时奔跑的场景……当然,也包括我后续发现端倪时为了钓鱼而伪造的一系列证据,例如,邮局内Leo的存信等等。我和降谷所经历的很多怪事终于有了答案——不过都是Sake为了加剧Rum对我们的猜疑而故意制造的局。但像他这样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根本不会明白,这些共同经历过的危险和艰难,明没有将两个相爱的人拆散、离间,反而使他们之间的 感情更为浓烈而珍贵。
现在,距离Sake的死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内,关于Rum身边王牌的消息依旧被全面封锁,局外的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组织内部有Sake这一号人物的存在。如Sake所言,关于我身世的任何消息,他生前都未曾向任何人透露。正因如此,我也万幸地没有遭受到任何怀疑,卧底的身份和我这条无关紧要的小命都得以暂时保全。
而Bronx,这个人们眼中的办公室小透明,他的突然失踪也已被我上报给高层,按照老规矩,行动部正在以“疑似叛变”为罪名四处搜捕着这个早就不存在的人。而全权负责追捕的,正是Gin——我们成功地利用组织内的生存法则,制造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呐,这个给你。”某一天,当我在总部楼道内与Gin擦肩而过时,我递给他一个礼盒。礼盒包装精美,纯黑的包装纸上印有浅而流畅的银色花纹,一如Gin洒脱的银发。Gin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当着我的面解开了系着蝴蝶结的绸带——礼盒里面是一把做工逼真的假枪。
他举起枪,瞄准我的额头,然后自嘲式的低头冷笑一下,又将手臂抬高,朝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扣响了扳机。
“乓——”礼花彩带纷飞,一束纯白的玫瑰从漆黑的枪口中绽放而出。
“她只做了三把哦~”我欣赏着Gin难能露出的诧愕神情:“黄玫瑰的送给了我,这把白玫瑰的她一直没机会送你,最后那把红玫瑰的据说是已经送给了某位朋友。”
“幼稚。”Gin往下扣了扣帽檐,往前走去。
我半靠着墙壁,望着他的身影,再看看被遗留在我手中的空礼盒,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分明把那件礼物握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