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莲花,即使生于淤泥,也会同样美丽。——山内樱良
刑警并不是只破案就够了,还要拯救因案件而受伤的心。——加贺恭一郎
“春树……”我看着他的最后一丝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禁喃喃道。
他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已关上许久了门,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回忆着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怀抱里的温度,托起我时的温柔;
他因焦急而奋不顾身扑向开关,而变得生硬的语气;
他低下头诚挚的道歉,从眉眼中流露出的关心;
他送给我的礼物,得到我感谢时的羞涩;
以及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没骗你哦,春树君。我的腿真的没什么大问题,真的只需要一周左右就能痊愈的。不仅如此,我外表的其他伤都没有问题。
只是……
我小心地将藏在被子下的体检报告单拿出来,那已布满泪痕的报告单。
只是……
我眼神涣散地看着身体的各项数据与标准数据的比较,眼泪不自觉再次滴落,将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模糊到面目全非。
这是……我身体的数据吗?为什么会感觉……
我和大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呢?
明明只是……
明明只是……
为什么先前一切的努力都不复存在了?为什么要让我辜负他?
我透过泪水盯着那个红色的绣着绸缎的小盒子,似乎可以从它那得到答案。因悲伤而发作的疼痛再一次由胰脏扩散开来,使我禁不住轻声呻吟。
“樱良……”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本能般地将报告单往被子下塞,但我很快便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是谁。
“绫音……”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身穿白色制服的白鸟绫音,胡乱地抹去了残留的眼泪。
“又疼起来了么?”她走到我的身边,面露担心地在我全身来回扫视着:“是肩膀还是左腿?”
“好了啦绫音,”我苦笑地看着眼前从小就和我玩得很好的邻家姐姐,“如果真的是那两个地方就再好不过了,我也不会……”
“对不起。”她神色黯然地在我的旁边坐下,“对了,那个男生走了么?”
“哎,说道他,你是怎么让他进来的?他说什么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与期待从我的心中陡然升起,我不由自主地拽住了她的衣服。
先前由于对他那么久都不过来看我有些心生不满,我便请求绫音帮我对来探望的男生进行一次考核:如果他只是说是我的同学或朋友便不让他进来。这样一来除了他以外我不想见的男生便不会来打扰我,而他如果要来的话也只能……哼哼!!
所以说,他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被我的“守护天使”放进来的?
“他呀……”绫音撇了撇嘴,露出了一副像是吃了很酸的东西的表情,“他说,你是他最重要的人。怎么样,够合格了么?”
欸?
欸欸欸?
“不……不会吧……”我呆呆地看着她,感觉脸上的燥热感已经传递到脖子了。
“呵,原来您也没想到啊?我还以为您是故意酸我的呢!”绫音丢给了我一个白眼,但很快,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收敛了起来,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你那个龙猫送给他了么?”
“我都特意让你将它藏起来了,又怎么会再送给他?”我苦笑地看着她起身走向房间角落的壁橱,将龙猫抱了出来。
“至于么?真的白费了警官的好心……”
“至于。”我从她手中接过龙猫,小心地抚摸着:“如果他看到了龙猫千疮百孔的样子,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了……”我细细地抚平龙猫身上的伤口,“我不想让他太担心我。”
“……那你可以将它丢掉啊!反正它已经变成这样了。”
“不要。”我出神地凝视着龙猫黑色的眼睛,“看到它,就像他陪伴在我身边一样,我不能对他说的话,也可以说给龙猫听……”我抬起头,与她复杂的目光对视:“哎,绫音,你知道么,他……也送给了我一件礼物。”
“嗯?”她好奇地看着我身边的那个小盒子,“是戒指么?”
“你也这么以为啊?”我笑着打开盒子递给她,“是发卡啦!”
“哇~好漂亮!”她取出了那朵樱花,冲我不怀好意地一笑,竟是直接冲了过来想要帮我戴上,吓得我赶紧往旁边躲去,声音也有些失控:
“不要!!”
被我这么一喊,她的身体顿住了,似乎已经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她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对不起。只是,他的礼物,我不会轻易使用的。
我默默地从绫音手中拿走发卡,重新放进盒子,盖上盖子。我抬起头紧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等到出院那天再戴上它。”
果然。
我从这位唯一完全清楚我病情的朋友的眸子中,看到了一闪而过,却无法掩饰的悲伤与怜悯。
“绫音……”我低下头,声音不争气地哽咽了:“我果然……再也出不了院了么?”
“樱良,别瞎说……”她想安慰我,可刚出口便说不下去,只好搂住我的右肩,将我拥入怀中。在她的体温传递过来的刹那,我从几个小时前一直积累到现在的无尽的情绪——
崩溃了。
我蜷缩在她的怀里,抽泣着,似乎要将一切诉说给她听:
“绫音、绫音……”
“他需要我……喜欢我……对么?”
“我也需要他……喜欢他呢……”
“可是、可是……”
“我不敢告诉他……我快要死了……”
“我没资格喜欢他……差劲到……连一个陌生人都要杀死我……”
“可我真的……好想和他在一起……”
“想和他一起旅行,一起看烟花……”
“不想死……”
“我真的不想死……”
我在她的怀里哽咽、抽泣、哭泣,任由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脊背。当我再也哭不动时,她的胸前已经完全被泪水打湿,床单上遍布泪痕。她没有说一句话,但她的目光却仿佛带有温度,将我因绝望而冰冷的心重新温暖。
见我停止了哭泣,她轻轻扬起了我的脸,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轻声说:“樱良,一定可以出院的。”
“相信我。”
“嗯……”我轻咬嘴唇,勉强地不让再次充满眼眶的泪水落下。比起一味消沉下去,怀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也许会好一点吧。
“小樱、小绫……”一股微弱而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转过头,看到拿着一个大行李箱的妈妈默默地站在门边。即使隔了好几米,她红肿的双眼却依旧刺目。
妈妈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可能,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可能,我的哭泣,我的诉说,她全部都听到了。也许,她刚刚也在和我一起流泪吧。
“妈妈,你整理个生活用品怎么这么慢啊?”我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询问道,但答案已了然于心——在拿到体检报告单时哭到几乎昏厥的妈妈,在家里应该也是一边整理一边哭吧?这样一来当然会慢了。妈妈的回答,也是和我一样的笑容。
“阿姨……”绫音站起身,低着头从妈妈手里接过行李。
“小绫,医院不让家属晚上留在这,只能再次麻烦你照顾一下小樱了……”妈妈握住绫音的手,满是歉意地说。
“阿姨您还用和我说什么……”绫音慌忙摆摆手,“能和樱良在一起我也很开心呢!”
“可是……”妈妈犹豫地看了看她:“听说你连续几个晚上照顾病人都没怎么睡觉……”
哎?我急忙向绫音的眼睛望去,浓重的黑眼圈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刚刚一直沉浸在自己情绪的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使我不禁低下了头,心里暗暗做好了打算。
“这个没问题啦,我已经习惯了!”绫音轻松地对妈妈说道,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原本我今天也要照顾其他病人的。”
妈妈和我同时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但最终,面对她的笑容,妈妈放弃了追问的打算。“真的麻烦你了。”妈妈再次道谢后又看向了我,目光有些复杂地开口道:“小樱,今天救你的警官一会儿想过来……可能已经到了。他问你问题的话如果身体不舒服也不要太勉强。”
救我的……警官吗?
代替他救我的人……
真想见一见呢!
“嗯!”我笑着点点头,“我要好好感谢一下他!”
妈妈放心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那妈妈先回去了,要照顾好自己啊!”
绫音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经过门口的另一位护士打断:“白鸟护士,512号病房需要你过去一下。”
“哎,知道了!”绫音无奈地冲我摆了摆手,和妈妈一起走出了病房。一瞬间,寂静重新降临。仿佛被遗弃在了病房里,瞬间而至的孤独感包围了我,使我在一段时间之内都只是盯着门上一点发愣。
“唉,只是隔了一天就不习惯了……”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在今天以前,我明明已经连续经历了上百个这样独自在病房的小时,为什么会突然不习惯了呢?难道是因为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吗?还是因为……见到了他呢?
我摇了摇头,这才想起了马上还会有一个陌生人要来,我需要整理一下东西。然而,当我刚将那个小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有节奏的敲门声就已响起,伴随着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山内小姐么?”
“请进。”我坐正了身子,紧张地看向了逐渐被推开的大门。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全身颇为结实的肌肉和有着冷峻线条的棱角分明的脸上锐利的目光将我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看,眼前的分明是个穿着休闲装,正露出雪白的牙齿和善地笑着的大叔。不过我不太清楚称呼他为“大叔”是否合适,因为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
他迎着我略带警惕的目光用修长的手指从短袖衬衣口袋内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我面前打开,那是警察手册,里面还夹着一张名片。
“抱歉打扰了。我姓加贺,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一名警察。”
加贺恭一郎?我盯着那张名片上的名字。我好像记得恭子以前借给我的体育杂志上……
“哎?!您是获得过全国剑道大赛冠军的加贺先生么?!”突然得知我的救命恩人还是一位名人,我不禁激动地叫了出来,颇为崇拜地看向他。
“嗯……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练过了。”眼前的大男人竟露出了近似于害羞的表情,不自然地挠了挠头。
琴泪加贺恭一郎,日本著名作家东野圭吾笔下的名警探,曾就任于警视厅搜查一科,获得过全国剑道大赛冠军。他拥有极强的推理分析能力(详见《谁杀了她》,《我杀了他》);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疑点的办案精神(详见《恶意》,《麒麟之翼》)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详见《新参者》)。是作者最敬佩的警探。本章开头的话选自《新参者》,是加贺的经典语录之一。
“不管怎么说,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救了我!还有……将我的龙猫带了过来!”我真挚地笑着说:“我以为它会被当作垃圾扔掉呢!”
“它是属于您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随意处理它。”他笑了笑,随即却语气低沉地说道:“您不用感谢我。如果今天我们能反应更快些,您就不会受伤了,这是我们的失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死了两个女孩,却依然让他逍遥法外,这次竟然差点让他在大街上行凶成功……”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您别这么说,这种杀人犯本来就……”我笨拙地想安慰一下这个救了人却依旧自责的警官,然而一个从被袭击开始就寄生在我大脑的疑问突然浮现,一个令我对自己产生怀疑,对曾经坚信的信念产生怀疑,令我万分痛苦的疑问。我必须得到答案。
“加贺警官……”我咬了咬嘴唇,慢慢地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一种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让我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哭腔:“我真的觉得……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抬眸恳求地看向他:“可能会耽误您一点时间,但真的求您……”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如此么……”他坐在了床边面对我的椅子上,用突然黯淡了好几分的眼神柔和地看着我,轻声说:“我把整个案情告诉您吧。”
“欸?这怎么行……”
“案子已经结了,没关系。”他的声音仿佛带有安抚人的力量,让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您应该清楚,本案的凶手有一个称号吧?”
“随机杀人狂?”我试探性地说出这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上出现过的词。
“没错,这是民众对他的称呼。但是,何为‘随机杀人?’这意味着凶手在选择杀人目标时完全没有主观性,受害者遇害和其本身没有丝毫关系。也就是说,凶手完全没有杀受害者的理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下杀手?”
“也许……他是在报复社会?”我忍不住说道。
“这是一种可能。但即使如此……”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他也会选择与导致他产生复仇情绪的人相似的受害者。”
“那……”我想不出有其他可能。
“真正的随机杀人,在排除了凶手是个天生杀人狂这种极小概率事件后一般认为他只是单纯地想制造恐慌,吸引公众的注意力。但就本案来言,这与一点相矛盾——前两起案件均发生在人烟稀少的乡下。因此,可以初步排除凶手为随机杀人的可能性。”
我点了点头,对刑警的推理表示信服。事实上,我也不相信有人纯粹地将杀人当作乐趣。
“但我想到还有一种可能……”他如鹰一般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凶手是为了掩饰他犯下的其他案子——因为那个案子的凶手很明显是他。也就是说……”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毫无动机,恰恰是为了掩盖显而易见的动机。”
“哇~好厉害!”听着加贺警官的推理,我几乎已经将先前的情绪忘到了九霄云外,不由自主地眨起了“星星眼”。
“有些道理是么?”刚刚还满脸严肃的他突然又笑了起来:“然而,以上只是在对案情没有真正了解时做出的推理罢了。我的参与这起案件调查的同事们都在第一时间彻底排除了随机杀人的可能。不过也不能说掩盖另一起案件就完全没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他也肯定不只这一个动机——因为案发现场一件没有报道出来的东西。”
一件可以彻底颠覆人们普遍看法的东西?我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那是……”
“是一张在两个案发现场都出现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他低沉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对不起,我杀错人了。”
“什么?!”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对我也说过这句话!”我想起自己模糊中听到这句话时的茫然——真的以为他是杀错人了。但现在看来……
“果然没错……”听到我表示听过那句话后,他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他的标记行为。”
“标记行为?”
“标记行为是指连环案凶手在犯罪现场刻意留下的暗示此案由他主导的痕迹,一般是为了宣泄,吸引人们注意或向警方挑衅。这是判断连环案的重要依据。”加贺警官耐心地向我解释:“本案中如果说第一起案件还可以认为凶手真的是杀错了人,留下纸条是为了忏悔,那么当纸条再一次出现时,不仅说明这只是凶手的标记行为,还直接反映了这不是随机杀人。”
没错。我在心里思索着。杀错了人就意味着凶手有一个极其清晰的目标。
“凶手所说的‘杀错了人’可能另有含义,但当时调查组的统一意见是,两个人都被误杀,说明两个人必然有相似性——因为她们都和目标人物相似。因此,办案的重点应放在调查二人之间的联系上。”
“这样想应该没问题啊?”我看见他一副苦恼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关键是经过深入调查,不仅二者之间生活完全没有交集,她们的职业、生活习惯、相貌、着装都有较大差异。唯一要说相同和接近的就是她们的性别和年龄了——都是年轻女子。不过凶手应该不会蠢到看到年轻的女子就以为是所寻找的目标。”警官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所以到了这一步就进入瓶颈期了吧?”
“没错。这时有一个侦探小说和电影看多了的家伙提出她们可能都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凶手是为了模仿大侠惩恶扬善。”
“哈?这也太荒唐了吧?”我想起春树君和我讲过一本他觉得很超现实的小说,剧情就和这个差不多,不禁笑了起来。
“别笑啊,我真的和那个同僚去调查她们俩的事迹了。”眼前穿着休闲装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发现她们有过不良事迹,非常明确,于是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哈哈哈哈!那么警官先生肯定被上级批评了吧?”我一边笑一边打趣道。然而,我渐渐感觉到,他的神情变得真正严肃起来,原本还隐含笑意的双眼也充满了凌厉之气。
“然而,这正是案情的转折点。我们的调查的结果是,她们不仅没有不良行为,反而是另一种极端——她们太善良了。一位是在大学被标为模范的学生会主席,一位是名牌大学毕业后自愿去支教的乡村教师。在对她们进行调查时,我没有听到哪怕一句关于她们的负面评价。‘善良,诚实,非常信任别人’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她们没有任何理由被单纯地杀害,这应该就是‘随机杀人狂’说法的由来。”
“这……也可以成为共同点么?”我听得一头雾水。
“一般来说确实牵强,但是……”他竖起了他的食指:“别忘了那个标记行为。”
等等!不会……一个念头猛地跳了出来,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那句‘对不起,我杀错人了’,为什么杀错了?因为她们无辜,她们善良,她们没有任何理由被杀害。凶手留下的不是忏悔,不是挑衅,而正是他对杀人目标的暗示,对人们所认为的‘随机’目标的暗示!”
我呆呆地看着加贺警官棱角分明的脸,耳边还在回响着他逐渐拔高的声音。
凶手要杀的,是无辜的人?那也就是说……
“所以,山内小姐,您被凶手选中的原因,应该正是您的无辜与善良。这样的人大多拥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也许正是这种气质让他起了杀心。所以,您对自己不要有丝毫怀疑和否定,也不要因此而悲伤和消沉。”他脸上刚硬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一抹温暖的笑容从他的嘴角浮现,仿佛先前进行冷静严肃推理的他,都是为了此刻的他而作出的铺垫;仿佛他耐心地给我介绍案情,就是为了刚刚的那一段话。
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应该在为等会问我和案件有关的问题作准备吧?不过不管怎样,那个如毒蛇一般将我紧紧缠住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我所渴求的答案。我感觉到一种释然感正在逐渐传遍全身,自他走后再度消沉的心情也重新好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拜这位陌生的警官所赐。
“嗯,我知道了。”我由衷地对他微笑着,“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可是……那个凶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人变成恶魔呢?我想起了那张疯狂扭曲的脸,他的眼神分明含着痛苦,还有隐隐的纠结。他也在厌恶现在的自己吧?可为什么一定要……
“案件最后的突破是我的一位同事想起了他旁听的一次审判。”警官的脸上重新恢复了严肃与专注,“那是一起企业经理当众被杀的案子,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位经理在给以前的同学介绍工作时被其突然杀害,而他生前也是一位评价极好的善良的人。这次,他其实是在帮助别人时被他帮助的人杀了。”
“怎么会……”我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不敢相信会有人做出比过河拆桥更过分的事。
“当时在法院,我的同事说他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两件几乎可以直接指出本案凶手的事。不过很遗憾,因为是两年前的事,他在我们调查出凶手的目标后才想起来。”他苦笑着说:“他现在一直在自责他本应该很早就想到的,因为审判结束后他连续好几夜没睡着。”
警官停顿了一下,在感受到我愈加灼热的目光后,他缓缓说道:“第一件,当时死者的弟弟——他的唯一亲人在法庭上质问凶手为何要杀了他哥哥时,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杀错人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那句话的由来么?他将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受传递给被他杀害的人和她们的家属,由此来进行报复么?
“第二件就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死者的弟弟在听到后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连杀害他哥哥的凶手都为之战栗。”
我沉默地低下了头,听完了一个人变成魔鬼的过程和他之后犯下的罪行后,我的心像狂风卷席过的海面,久久不能平静。
那个男人,他确实经历了可以诱发他犯罪的悲剧,但是人与恶魔的区别,不正是在此吗?恶魔在受到伤害后便会不顾一切地去毁灭,而对于人来说,可以用合理方式去回击,可以引以为鉴,甚至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但绝不会将这种伤害百倍奉还给无辜的人。
我想起了隆弘,那个因为不愿意和我分手就百般骚扰我的男生,因为内心的嫉妒就对春树使出各种各样卑鄙的手段。这样的他,也在向那个凶手靠近吧?当那天晚上看到春树肿起的眼睛和脸上的鲜血时,我便决定不再原谅那个曾经的男友。而对那个凶手来说,那个毁掉我和春树在一起的最后时光的恶魔来说……
又怎能被原谅?
“警官,您当时……有没有杀了他?”我透过被子盯着下面的体检报告单,声音沉闷地问道。
似乎被我吓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没有,开枪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而已。您……”
“太好了。”我仰起头,感觉有某种冰冷的液体正划过脸颊,“真的太好了。”
我的痛苦,没有白白承受。
我盯着上方墙壁上的一点,在一片沉默中,我可以感受到加贺警官复杂的目光,但我决定不作任何解释——没有必要再多一个人知道我的状况了。
“山内小姐……”许久,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似乎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这是您的手机。”
?!!
我猛地转过头,那个我所熟悉的粉色手机正缓缓地被放在了床上。我几乎本能般地拿过手机,开机,打开收件箱,点开他的名字。那条短信正静静地看着我,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您是怎么……”我转过头看向那个带着爽朗微笑的男人,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一些,然而嘴角的上扬却已无法阻止。
“和您一起去医院的路上,您在昏迷中一直呼唤着手机,于是我在告诉医生相关情况后便返回现场寻找,所幸它没有摔坏。这对您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他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似乎他所做的,是一位警官的本分工作,但这显然不可能。
重要……当然了。它是仅次于《共病文库》的存在。
使用诡计将他骗上新干线;
请他来到我的身边,实现我看烟花的心愿;
还有命令他赞美我。
所有的回忆,从晚樱的芳香,到仲夏的夜晚,都在这部手机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当然还有那条最重要的短信。
“真的……谢谢您。”我笨拙地表达着本来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感谢。就在这一刻,他的微笑中多了一份明显的释然,接着,他站了起来,朝我挥了挥手:“那么,我就告辞了。”
“哎哎?您不是来问我问题的?”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刚刚的我,明明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准备回答他可能的提问的。
“您的手机,我总得还给您啊!”他微微侧过头,看到我愣愣的表情后笑了一下,随后,他神色凝重地开口道:“在得知凶手的目标后,我始终无法释怀一点——我无法想象被他袭击的女孩的感受。她们是无辜的,美好的,却遭受了莫名的灾难。她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无法磨灭的恐惧,还有对自己深深的怀疑,甚至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所以,山内小姐……”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即使您没有询问我,我也会告诉您之前所说的一切,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尽可能地让您摆脱对自己完全错误的怀疑。”
仿佛一场强烈的地震在内心掀起——一位警官拜访幸免于难的受害者,就只是因为这个?怎么……可能?
“可是……您是警察啊!”我迷迷糊糊地说道。
一丝无奈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似乎他已经多次面对这个问题。但随后,刚硬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一个认真而温暖的笑容渐渐浮现:
“刑警并不是只破案就够了,还要拯救因案件而受伤的心。”
他最后冲我挥了挥手,走出了病房。“祝您早日康复!”洪亮的声音似乎还在四周回荡,但最终重归寂静。
我凝视着已关上许久的房门,似乎仍能看见他临走前的那一抹浅笑。同样都是陌生人,为什么一个要怀着最深的恶意,一个却可以抱着最真挚的善意呢?也许是因为成长环境,但真正的莲花,即使生于淤泥,也会同样美丽。我相信加贺警官就是这样。
我对他唯一不认同的是……
“早日康复么……”我苦笑着拿起了放在床头的《共病文库》和圆珠笔。
刚刚无法说出的感受,在经历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后的感受,终于可以表达出来了。
“咚咚咚。”在我刚写了几个字后,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我只好暂时停下笔,将它们重新放好。虽然我大致能猜到是谁,但是今天要写的,是需要我独自静下心来完成的,况且我还有猜错的可能。
“请进。”话音刚落,绫音就将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樱良,怎么样,警官问你什么了?他帅不帅?”
啧,这家伙就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犯花痴。记得以前她还幻想过和照顾的英俊警察发生一段姻缘呢!我撇了撇嘴,实事求是地说:“挺有男性魅力的,他……”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将真实情况说出来,“也没问什么,就是一些简单的问题罢了。不过他确实很不错,绫音姐要不要考虑考虑?”
“哈哈哈!好啊!”在大笑了几声后,她脸上的表情收敛了起来,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个……樱良,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摸了摸自己早已没有食物的肚子,轻声问道:“这次需要多少?”
她沉默地比出了一个数字,我看了看,叹了一口气道:“那算了吧。”
“樱良,你……最好吃一点。”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平常她都是劝我要少吃一点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纠结表情,似乎我的问题让她很难堪一样。
我盯着她紧咬的嘴唇。突然间,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我极力压下自己的情绪,用什么都没发觉的轻松语气说道:“那……麻烦给我来一点面包和味增汤吧!”我冲她眨了眨眼:“绫音姐这次可以请客吗?”
“嗯……”她勉强地冲我笑了一下,走出了病房。
“还有几次呢……”我喃喃着,在心里数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么做,到底是在无谓地安慰自己,还是在增加自己的绝望呢?
绫音很快就回来了,将食物递给我后又出去拿来了几瓶我似曾相识的药水。她抱着药水,看着我慢慢啜了一口味增汤,小心地问道:“那个……是吃完了再弄还是现在?”
我看了一眼那些药水,苦笑道:“这些要花不少时间吧?还是现在弄吧。”说完,我将食物放在病床的支板上,伸出了右臂。
“樱良……”她一边熟练地将针头扎进我的皮肤一边抱歉地说道:“今天病人比较多,所以等会不能一直陪着你了,你换药的时候按铃叫我一下,不过夜里我可以……”
“今天你值夜班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嗯……”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我和另一个护士是轮流值班的,我是后半夜。”
“那,你可以和她换一下么?”我心疼地看着她的黑眼圈:“等我睡着了应该就不会麻烦你了。”其实,若不是腿受了伤,我真的不想再麻烦这位护士姐姐了。
“应该可以的。谢谢你哦,樱良。”她冲我真挚地一笑,转身走出了病房。
应该感谢的,是我才对啊……
我轻轻地咬了一口面包,似乎带着一种独特的清香和她手心的余温。
如果我可以长到那么大的话,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呢……
重新拿起《共病文库》,一种异样的情感涌上心头,使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窗外。静谧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像是被遗弃一般孤零零地悬挂着。
人们看到残月会伤感,而对我来说,圆月亦是如此。
这样的圆月,我还能看到几次呢?
我苦笑着翻开了那个即将见证我最后印记的文库本,准备迎接汹涌的情绪。不过……
在那之前,请先允许我道个歉。
妈妈,对不起。女儿这次,必须要写遗书了。
笔尖在单薄的纸面上狠狠地着陆……
……
我抬起头,透过泪水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已经……多久了?
绫音似乎来了几次,但我竟然丝毫没有她为我换药的记忆,手臂上的针头已经不见了。
我……一直在写着吗?
我想抹去眼泪,可手竟在触碰到脸颊的瞬间便已被濡湿。
我……一直在哭泣吗?
手在床边摸索到了纸巾,是绫音为我准备的。我擦干了眼泪,向已布满星星点点泪痕的纸面上看去。
“要幸福哦,恭子!”我轻声读着所写的最后一句话,困意似乎在一瞬间包围了我。我倒在了床上,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将给恭子的写完了么?那……就只剩他了。
不知不觉中,我将给他的遗书留到了最后。
不仅因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开口,该怎样写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小他的悲伤,才能将我对他的情感完整地传递给他。
然而,二者不可兼得。
下次吧……
我沉沉地睡去。
那个人,在梦境里等着我。
扭曲的表情,疯狂的咆哮,冰冷的刀刃……
以及最后从胰脏爆发的剧痛。
那种疼痛将我从梦境中拉出,狠狠地摔进现实。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才发觉手已经本能地捂住了疼痛的部位。灯不知在何时被关上了。
我强撑起身体,想要按下床边的呼叫按钮,然而余光里墙上被月光笼罩的钟仿佛猛地在我的心中敲响。
3点40分,后半夜。
不行……
我身体一松,重新落回到床上。
绫音她,好不容易可以睡一会……她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明天,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着她的照顾……
怎么可以……
可是,我真的……
先前如潮水般汹涌的疼痛此刻如海啸一般席卷过来,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我只能艰难地呼吸愈加稀薄的空气。身体在一点点失去知觉。
不要,求求你……
我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一片黑暗,就在这时,月光偏移了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将银白色的光芒反射到我的眼眸中。
是他……
我几乎本能地伸出手,然而肩膀处骤至的疼痛却将我最后的力气夺走。
“春……树……”
在蔓延至大脑的麻木中,我的最后一丝意识也逐渐远去,仿佛和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
还可以……再见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