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救了。”声音又提高一点,铠甲女子如同的声音再次从铁甲缝隙中挤出来。
头盔类似中世纪的桶盔,让人完全读不出女子的容颜。
长枪伴出其身,高出几个头。
孟巧儿几乎是把耳朵靠在佥舷歌的肺腔中,像是置若罔闻那个铠甲一样,用自己的体温卧在佥舷歌身上。
“他没救了。”声音再一次强调了绝望的现实,同时透过盔甲的缝隙时刻关注着头顶悬危的雪,警惕下一场余波。
“我知道,但是我感觉他还有心跳。我感觉,还有心跳。还有!”孟巧儿依旧虚抱着佥舷歌,未曾一动。
“好吧。”盔甲女子双手摊了一下,身上的盔甲“支愣愣”响了一声。
盔甲女子慢慢抱起佥舷歌,让他平躺在白马瘦但平整的马背上,和孟巧儿一路步行,一路无言,只有风轻轻飞翔。
涧底另一侧,有一处滴着冰水的小木屋,独栋孤居,像是离群索居的隐士一样,此处远离山崖,地面慢慢升起,在一个斜坡之上,太阳也不曾照进。
缝隙中光如长溪,从裂谷缝隙强烈地照下。
木屋沐浴在阳光中,虚幻得不太真实,光线折过冰棱无数,光影流转,像是冰封在烂柯棋盘中的一粒黑棋。屋子不高,很整洁,除了细微融雪。
屋子看上去有些潮湿,但是进入之后,并不寒冷,壁炉烤着火,如同暖玉琥珀,周室内萦绕暖意。
屋子就像一个小天坛,攒尖屋顶,颇像一个轮形的谷仓。
佥舷歌僵硬的身子骨有些软化,不过对于盔甲女子而言,还是与死人无二。
“我去换身衣服。”盔甲女子慢慢卸下肩甲和重铠,身形浮凸有风致,像是盛夏的绽荷,红莲沉畔,碧波托绿。
马儿自己走入马厩,用下巴慢慢关上栅栏门,马厩看上去也是狭小温暖,干草一天一换,白马软软地躺下。
尾巴百无聊赖地摆着。
似乎是在想,刚刚那个和主人一起的人好冷啊,倒是和十几年前的一个男人温度差不多。
不过马生有涯,揣测无干的人也没有意义。嚼着草,补充着体力。
盛放却不娇媚,玉立稍显冰傲。
头盔还没摘,那个娉婷的身影躲入卧房,里面只穿了一件紧身黑衣服,长袖长裤,却勾勒出美好雕像般的身材。
炉火安静的烧着,佥舷歌仍然没有呼吸声,孟巧儿这才有了什么感觉,突然鼻子一酸,父亲被抛在平台,而佥舷歌有生死不明。
他应该还是活着的……
她心中弱弱地想着。
不一会,简直是一个高版的孟巧儿从偏房走出,只是脸上布满了短浅的刀伤,像是头不断在碗沿磕伤。
没有留下多少空白,除了一个眸子透着茶色的光芒,长长的睫毛翕动,但是始终露出隐晦的孤独。
“他没救了。”最后又说了一句,“算了,我来看看吧。”
走上前面,轻轻把手放在孟巧儿的肩上,汉话生涩,就像是刚融的坚冰。
孟巧儿神情恍惚,被那名女子一扒拉,就被往后拖了几步,然后就站在那里,虚着瞳发呆。
脑海中,回忆着落雪的无情。
回忆对她来说,太清晰,太恐怖。
回忆中,她死死盯住受难者的位置,生怕佥舷歌就彻底在这块地方失去了确切的方位。
那名女子过了一会,走向窗台,一株盆栽,在暗处任然美丽,如同片片舞者,只是被根缚住。
里面是伞状的菌菇,看上去凝结出水蓝色的孢子。蘑菇如同天鹅颈一样纤细且长,内壁皱褶,开伞成平顶状。
只有微光沿着窗户照进来,菌菇的孢子一接触到光线就发散出更强的荧光,屋内没有油灯银盏,只有萤囊和三株菌菇,每一个长菇都像是茕茕孑立的遗世孤本。
孤傲而孑孓,脆弱而顽强。冻土覆盖着雪。
“冰蕈,生长周期是二十年,这是最后几个了。”女子千疮百孔的面孔中有些暗淡,“种子还有,但是土壤找不到。”
孟巧儿对这个域外来物完全没有概念,只看到那个女子没有一丝心疼地折撷一朵,菌菇地伞瞬间耷拉下来,又用一个小铲子撅了一些土。
在屋内挖出一个小坛子,取一碗水,放入土灰和冰蕈,冰蕈吸水胀大,
那名女子用手一条条撕开冰蕈,然后把碗放在孟巧儿眼前。
“喏,喂他。”
孟巧儿回过神来,接过土碗,用手小心的沾了点水,水像是被染色一样沾上玲珑一般的蓝色,然后按照指示,对着七窍周围,围一圈蓝色的水。
水中夹杂着泥,所以就像敷药膏一样。
佥舷歌发紫的嘴唇,因为蓝色粘液的渗透,变得有些发出嫩光了。
但是仍然没有呼吸,照理来说,他已经失去呼吸足足半个时辰了。气绝之后身体应该慢慢变冷,但是,随着药膏的均匀涂抹,身体开始发暖发热,机体由僵硬的白变成了粉色。
这倒是有点回天的迹象了,直呼奇迹之余,孟巧儿忙不迭地送服撕条的蕈丝。
孟巧儿让佥舷歌舒服些,便让他膝枕。蕈丝的纹理细腻,送到嘴里,很快就被吞咽,也不知有没有作用,但是孟巧儿还是逐一地送入,眼神中恢复了期待。
半晌之后,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佥舷歌身体也猛烈颤抖起来。
黑气从指尖慢慢褪去,像是菌丝一样从指尖剥落,那个女子看到了,眼神中也写出了惊讶,急忙拿来一把小刀,从孟巧儿手中夺来,还在颤抖的佥舷歌。
“你干什么?”孟巧儿受惊,身影大了几分。
“毒,排毒。”一边说,那女子把佥舷歌的手放到窗外,小刀削取左手无名指一块皮肉,黑血喷出一条细线。
毒,还是塾师的毒,汲金葫芦,敛了金属特性,也收了毒质,真是双刃剑。
久久都是黑色的,十几秒之后才慢慢变得殷红色,窗外的冰地像是被撒上黑墨一样,黑墨余着热气,刺啦刺啦融了一些冰块。
之后爽利地拿出一块丝带,柔和冰爽,绑住他的无名指。
排出这些毒,佥舷歌地眼睛也豁然打开。
周围奇异,看见孟巧儿,却没看见孟父,用力回忆了一下先前地场景,有些痛心疾首道:“巧儿,对不起。”
“我父亲,应该不会有大碍,以前跑商的时候,他也算主力。他也算通识一些小法术。”孟巧儿冰冷中透露出一丝柔和,“只是眼睛在沙漠那块落下病根了。所以,也不要太自责。”
佥舷歌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因为他读出她眼中的不安依旧。
但是无力改变的现状总是人要先去接受。
才能再图改变。
佥舷歌注意到那个女人,也被她触目惊心的伤疤所震惊,与其说畏怕可怖,令人回避,倒不如说她眼神中的孤独更让人像接近一点。
因为心中缺了一角,他知道,刚刚的无借力的加速,有些人化作魂依旧不计得失地玩命,早就离开了。
那种付出很多却不能说的悲伤,他为佥舷歌感到悲伤。
要不要说出来,我不是真正的佥舷歌?
不,佥舷歌已经和孟巧儿在一起了。
可那不是真正的佥舷歌,是王一博。救她的是佥舷歌啊。
有什么两样呢?
心中恶魔和天使在辩论,王一博不知道选哪一方。
他心头缺了一角,风眼不断灌入大风豪雨,少年背影撑着伞,伞骨很快就被折断,而少年依旧挺立。孤身雨中,回首还有粲然一笑,没有悲伤。
“我会回来的。”那是真的佥舷歌,“所以你现在就是佥舷歌,不用说出真相。”
王一博不知道,是真的佥舷歌,还是自己内心的潜意识在说出自己的回答。
他不说了,沉默了一会,正对着那个女子:“我是佥舷歌,永远在。”
侧身,用低语说出来,女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佥舷歌开始逐渐适应,笑着问。
窗外,阳光盛了几分,即便还有淡淡的不安,但是,好在,起死回生。
死亡的质地就是求生,生就是向死,佥舷歌的为爱赴死,也是佥舷歌的绝地求生。
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