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宇中午起来,看他把一身西服搭在凳子上,想着这身西服都穿了好几日,便把口袋掏了,西服让酒店洗衣房去干洗。
口袋里穿着几张纸条。赵书宇好奇,展开来,他认得字不多,可“借据”这两个字是认得的。以前在戏班,周围的人每个月总是靠着借当过日子。
他大概明白是他俩现在也过上借贷的日子了。怪不得他近日总是赶稿子,抽的烟也很呛。一闻就是便宜货。
正想着,有人敲门,是酒店经理,鞠了个躬客气的说:“赵先生,打扰了。刚才洗衣房说您拿了一套西服要干洗,让挂账。”
“是。有什么问题?”
“真是抱歉,方先生已经三天没结房钱了,不能再挂账了。您看您要是方便,是不是把房钱赏下来?”
赵书宇还没被人催过债,“有是有,只怕你找不开!”
“鄙人一定想办法。”
赵书宇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一根金条,放到酒店大堂经理手里说:“你拿去兑吧,剩下的给我送回来。”
经理本以为方天泽落难,拿不出房钱,想借机撵他们走。可看见沉甸甸的金条在手,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赶忙又鞠了个躬说:“打扰,打扰。我这就让洗衣房把西服给您洗好熨好,明日就拿回来。”
赵书宇叫住他:“等等。”转身从屋里又递给他一双皮鞋说,“顺便把皮鞋也给方少擦了吧。”
“好,好,好。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今晚还是在屋里用餐吗?”
“晚上再说。”
赵书宇最瞧不得他们这副奴才相。酒店大堂经理虽然走了,可是一直住在这半岛酒店也不是事儿。骂自己真是个废人,粤语英语一句不会,局势这么不好又不敢出去乱走。
下午方天泽回来时,拎着几样北方的菜,“怕你总吃酒店的粤菜,觉得寡淡。”正摆食盒,就看见桌子上的借据。他伸手把借据揣到裤子兜里,装没事。
赵书宇也面色如常坐下来看着三五样菜,没动筷子,抬头问他:“房子还没寻到合适的?”
“嗯,还没有。”
“明日你休息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我在这屋子里呆的腻了。”
“嗯,那明天我陪你走走。”
皇后大道很繁华,但比起上海还是差些。两人沿路闲逛了大半日,赵书宇问:“怎么一直带着我逛街,不是去看房子?”
“好不容易休息陪你,不看房子。”
赵书宇:“那不转了,回酒店吧,我累了。”
两人刚一进屋,赵书宇关了门忽然发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你当我是个废人吗?”
方天泽不想跟他吵,他们相识以来,还没红过脸。开了阳台门,点支烟,不说话。
赵书宇:“方天泽!你宁可找别人借钱,也不愿意跟我说吗?”他进屋把小箱子拿出来,“既然这样,我把这些都扔了,咱俩沿街乞讨去。”
方天泽拦住他,把箱子抢过来放下,“好了。别气了,我说就是了。
“父亲在汇丰银行的薪资并不高,家里积蓄是还有些,可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学。我搬出来没找家里要一分钱。看了十几处房子,要么太小,我怎么舍得让你住那种鸽子笼。看上的又太贵了。我在报社的收入,哎,不提了。前些时日我是连酒店房钱都付不出来了,才找报社老板借。我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口碑很好,报纸销量也上来了,眼看下个月就能还上钱了。又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你说,你急什么。”
赵书宇:“我既然决定跟你来香港,就没想过还能过以前那种日子。屋子嘛,有两间屋子,也就够了。你还要住多大呢?我小时候跟师哥师弟几十个人挤一个大通铺的日子也挨了十年。现在哪里就算的苦了?”
“我不想你跟了我,过的还不如以前。”
“以前?什么以前?以前都过去了,我都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
“那是你自己受不得委屈,不要赖到我身上来!”
“谁说我受不得委屈?!我回天津去找你,穿成乞丐在三等舱,穿着漏风的破衣破袄,三九天里坐在路边等天黑。都是为了谁?”
赵书宇红了眼圈走着过来搂住他:“你说,我们这是在吵什么?吵谁更爱谁吗?那你赢了,好不好。”
“谁要跟你吵了。”
“好好,都是我不好,要跟你吵架。”赵书宇抹了眼角的泪,“昨天大堂经理已经上来过一次了。我给了一根金条,他今日还没把剩余的送来。你明日就去帮我把这一箱子黄的白的换成港币,还了债,咱俩找个小屋,别在这酒店里烧钱了,可好?”
“好。”
两人终于寻了一处两室两厅的公寓,安顿了下来。一间书房,一间卧室。方天泽坚持客厅什么家具都不摆,“你无事在家,可以走两趟过过瘾。”
布置好书房,方天泽问:“你说我起个什么笔名好呢?”
“好好的,干什么起笔名?”
“那些江湖小说,传出去丢人。时政新闻用大名写,小说还是起个笔名的好。”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就叫‘残月天’可好?”
“好!好!好一个残月天!”
赵书宇在家当真像个主妇,学买菜学做饭学煲汤学做家务。方天泽每次看他似带着身段做家务,就笑他道:“真是天上仙子离了广寒,落入凡间。”
方天泽的用笔名残月天在报纸上连载的江湖小说十分成功,报社给的红包也渐渐厚了起来。两人过了半年就另换了一处更大的屋子。
搬家时,赵书宇生气:“刚住半年,胡折腾什么?你看看你这些书,死沉死沉的。烦死了。”刚骂完他书多,又看见一包一包的信,都是由报社转交“残月天”的信,心里吃醋,“方大作家!你这些粉丝来信留着作甚?扔了啊!”
“别扔别扔啊,留着点炉子也行啊。”
“骗鬼,真点炉子的时候,你又舍不得!”
搬到新居,若大的客厅可赶上一个戏台大小。
夜间时常有了兴致,两人温了酒,如往常一样喝着聊着唱着,唱到隔壁半夜来砸门抗议。两人也不管,嘻嘻哈哈笑了滚上床去。
平稳的日子不到1年。香港也被日本人占领了。
两年里又搬了三次家,却是越搬越差了。报社收入也日渐减少。
赵书宇这日出去买菜,看见戏院门口写着《霸王别姬》的曲目,便厚着脸皮进去问。
好巧这班主是从上海逃来香港的,曾经听过柳老板的戏,热情的邀请柳如烟再出山,价格好商量。
晚上,方天泽回来,赵书宇说了白天的事情。
方天泽不同意说自己现在给两三家报社写小说,下个月就会好起来了。
可他这话已经说了3、4个月,拿回家的家用还是日渐减少。抽的烟更多,熬夜也越发久了。
赵书宇理着他鬓角的头发说:“你是怕我抛头露面的给你丢人吗?”
方天泽:“我是怕台上的你太美,被别人抢了去。”
“讨厌!”
“你要是实在待着无聊,去玩玩是可以的,千万不可当真。这里不比天津戏园子,往台上扔鸡蛋也是有的,你可受得了么?”
“嗯,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