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城外凄凄切切下起了雨，这雨下得不痛快，雨丝若有似无，缠缠绵绵，沾湿万物。风向不定，带着空气中的水汽扬起莲华的披风，水雾与他衣物、皮肤上的血迹交融到一起，再次流淌起来。
他逃离府邸，一路来到白桦林的边缘处，这里靠着山，地势稍高，恰好有四棵白桦呈方形排列，其中地面平整，野草微枯。
莲华单膝跪地，放下长枪，用手去拔除野草，草叶边上的细微锯齿毫不含糊地割了他满手血痕。
他仅凭双手，除尽一小片野草，又挖出一个浅坑，然后搜遍全身，却发现无物可填衣冠冢。他所仅有的，伊存在过的实体印记，只剩一支碧玉簪。
他攥着那支簪子，手背青筋鼓起，似是要将它捏成粉末，而最终只是沉默良久，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入浅坑中央。
他往簪子上撒下第一抔土，将碧玉颜色和其上斑驳血迹一同掩埋。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地上的落叶都已被几场冷雨泡烂了，那人的鞋底踩在潮湿的泥土上，不可避免发出吱吱的声响。
呵，跟到这里来了？速度倒挺快。
莲华默不作声将坟冢表面抹匀了，抓起长枪，不假思索便往自己心口刺去——
“叮铃——”
凭空响起一阵极清灵的佛铃，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打在了莲华手腕上，位置精准，将其力道卸尽。
那人缓步走上前来，面上波澜不惊，双手合十念道：“施主莫要冲动行事。”
来人竟非朝廷鹰犬，莲华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身僧侣打扮的人，只好婉言道：“高僧心善，可我于这世间已无留恋，便让我去地下寻我夫人，还望高僧莫要阻拦。”
那和尚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不可，缘分未尽。”
莲华一听，急道：“您是说我夫人尚在人世？”
和尚又合眼摇头：“你要寻的人，确已入轮回。”
莲华复又举起兵器：“那我下去陪她岂不好。”
和尚道：“九幽酆都，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了，谁还能记得起谁？更何况，你杀戮太重，是要堕入业火地狱的人，何时投胎也说不准。”
“那我要如何才能再见她？”
和尚念了一声佛：“施主要走的路，难于登天，其中苦楚，不亚于业火焚身。贫僧有一明路指与你，若施主肯忘却红尘情劫，入我佛门，我可渡你，助你洗净杀孽。”
莲华低头，轻笑一声：“原是大师看我造孽太多，专门寻我来了？只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褪去鲜血和仇恨，除了一具空壳，还能剩下什么呢。您说的劫，倒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留恋的东西了，我死也不放手。”
“那你便在人间受苦，”和尚在莲华眉心一点，莲华顿感一股剧痛钻入脑海，搅乱所有神识，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只听见和尚不太真切又带着回响的声音：“我赐你长生，也予你永世不安的沉沦。此后夜夜梦魇相伴，你在世间奔走千百年寻不到自己的爱人。直至你罪业消尽，便可免于上下求索而不得。”
入夜时，莲华一如和尚所言，从噩梦中惊醒，初春的告别、白桦林之约、碧玉簪子、水红色新衣、染血的箭羽，被包围的军队，一切都光怪陆离地杂糅到一起，逼出他一身冷汗，辗转反侧，再不敢入睡，唯恐堕入血色深渊。
他终于坐起身来，披上外袍，收拾行装出门去，骑上马，沿着丁易离开的小道，顶着一阵细雨，沉默离开。
缘分未尽。缘分未尽。
“若是下辈子、下下辈子碰不见呢？”
“那便寻你个千年百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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