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莲华寻遍了山川江河,不拘国境内外。
他在塞北疏云朗日下策过马,他在江南悠悠水乡里行过船,他在汪洋大海中捞一滴泪水,他在茫茫天地间寻一粒微尘。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每年深秋叶落之时,他会回一次白桦林,在衣冠冢前埋下几支路途上精挑细选的簪子,然后醉一场酒,说许多话,酒醒后便离去。
皇城里呼风唤雨的人更迭了不知多少代,只有这片林子,千百年来枯枯荣荣,巍然不动。
这横跨了千年的一点微渺希望,他实在追寻了太久。他灵魂深处的悲泣与呼号无人应答,无人用一双柔软的手捧起他的脸庞,摩挲他的发旋,以温热的胸脯作他热泪的栖息地。
回答他的,只有月亮,冷冷苍天之上,一轮苍白绝望的月亮。
他终于明白了和尚所说的长生之苦:众人皆往奈何桥,饮尽孟婆汤,再降生时,对上一个百年已赤条条了无牵挂。只有他,只有他,时间之河洗刷不尽一身血腥,每一个清晨午夜都被往事的烈焰灼烧,守着一腔相思苦,翻来覆去,不能忘却,不敢忘却。
人道我从地狱归来,殊不知这没有你的烟火人间,才是我的百世炼狱。
……
第三千七百六十一年。
“嘀、嘀、嘀——”
密码锁响了一阵,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长发男人走进来,他一手关上门,一手举着耳边的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地报告:“莲华先生,本月您要找的人还是没有线索,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您再多提供一些信息,比如她的名字之类……”
“不知道。”
“呃,这个……目前信息有限,我们侦探事务所的工作难度很大,这项工作如果要长期进行,可能需要更多经费……”
“随你,数目找我助理商量。”莲华挂了电话,坐到沙发上,揉了揉额角。
偌大的房间,安静得近乎死寂,他皱了皱眉,捞起案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里的女主播正抑扬顿挫地播报天气,他把遥控器丢开,起身去洗漱。
莲华再回到客厅时,电视里正在播报一则新闻:“近日,在我市郊外的一片农田,有人发现千年前的古物,以女子发簪居多,经考古专家鉴定,这些饰物的年代在三千多年到一千年不等,时间跨度如此大的古物在同一处被发现的情况实属罕见。目前这些古物已被送到我市博物馆进行展出……”
莲华驻足,紧盯着屏幕中一晃而过的古物镜头,自嘲一笑。百年前,那片白桦林被砍,砍树的人放了一把火把落叶烧尽,开垦播种,自此伊的衣冠冢所在之地成为别人家的农田。
他每次去,不再挖土埋簪,只是站在农田边缘,远远地凭吊一会便离开。遇见精巧饰物便为伊买下来已成习惯,近些年的饰物,全都锁在了他的保险柜里。
本以为这已是极致了,现在倒好,人没找着,衣冠冢也被掘了。
他赠给亡妻的饰品成为藏品,被陈列,被展览,被千万人观赏评点,简直荒诞至极。
更荒诞的是,他不得不和那些无知无觉的人一样,前往博物馆,买票进展,才能去看看那些物件,他甚至不能触摸,它们成了公共财产,不再是他遥寄与伊的相思。看展的人不会明白,他们在展馆内不过流连停驻数小时,而这里凝聚的是莲华漫漫求索的三千年。
次日,莲华踏进博物馆大门,工作日来看展的人不多,尚可以称一句清净。馆内数千支簪子琳琅满目,而他记得每一支都来自何处。他绕着展厅走,一遍遍在心中复刻伊戴上这些发簪的样子,直到他走到最中央,那个玻璃柜子里陈列着飞鸟状碧玉簪。
莲华突然顿住脚步,目眦欲裂。
那陈列柜前站着一个少女,她一动不动,伫立良久,留给他一个静止的背影。
这背影衣着陌生,却过于熟悉,他像梦回深秋推开将军府大门看见满院金黄银杏的那个梦,而这一次,他终于将人拥进怀中。
莲华双手微微颤抖,鼓起勇气走上前,又怕碰碎了这幻影。
少女转过身来,她有一双与伊极为相似的海蓝色眼睛,昔日眉目横波,如今泪眼盈盈。
莲华一下子慌了神:“你,你怎么哭了?”
少女擦了擦眼泪,冲他微笑:“没事,不知为何,我只是来看一场展览,却好像遇见故人。这支簪子是,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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