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京城像往常一样静谧,和平的、美满的、肮脏的、罪恶的,都陷入沉沉梦境,整个城池的呼吸放缓,对血腥的嗅觉也迟钝了。
第十七座府邸见了血。莲华拖着长枪走在街上,枪尖在石板路上刮出刺耳的噪声,他右肩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谁的血,血液顺着右臂流到指尖,又流到枪尖,长枪像一支笔,在地面上划出一线未尽的仇恨。
他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偶尔抬起头,透过糊了满面的血迹,看见一轮淡淡的、泛着猩红的残月。
停下脚步时,他已经站在了将军府门口,半个月前冲天的烟尘杳无踪迹,唯余被熏黑的院墙,内里一派断壁残垣。
如今这里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南郊废墟,早已无需派人值守。
他站在门口,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回到了那个清晨,大军刚刚凯旋,他没在白桦林碰见伊,原是她贪睡,起得迟了,此时还未出府,正手忙脚乱地梳妆。
于是他策马归来,就如同刚刚一样推开朱红大门,入目便是明晃晃的金色银杏,深秋院里无花,但好在有不少常青树,不至于太过萧条。他满怀憧憬,向前走去,面前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后正是穿着一身水红色衫子的伊,她急匆匆地走出房间,连唤阿鸢速叫马车来,看见莲华,吃了一惊:“你回来了?”
听见她再平凡不过的问候,他感到一种温软的熨帖流遍全身,如同风雪夜归,一脚踏进烘着暖炉的屋子,冻僵的躯体都渐次复活,目光柔软,满腔温情。
“是,我回来了。”
莲华上前一步,欲拥她入怀,一抬手,却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那味道一点点将他的美梦擦除,明黄银杏不见,温柔晨曦不见,如水莲花一般的伊也不见,显露出来的是阴沉夜色,焦黑府邸,染血长枪,和锋利无匹的现实。
他终于难以承受,双肩颤抖,闭上双眼,眼角止不住滑下一滴又一滴热泪。
“哗啦——”
废墟中有砖块掉落的声音,莲华眉目一凛,提枪大步上前,看见一个女子身形,蹲在废墟中,用双手费力地扒拉。
月亮慈悲地分给她一缕柔光,却叫莲华看见她鲜血淋漓的十指。
“阿鸢?”
女子闻声一惊,慌忙抬起头来,看见莲华,迅速站起来,跛着一条腿转向他,也不顾地上的碎砖砂砾,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将军恕罪,我……”
“何事?”
“我不该在此翻找夫人的首饰……可是,我半月前腿上中了一箭,如今是个瘸子,去给人做工,也没人肯收,我已经饿了好几天,实在走投无路才……我对不起夫人……”
莲华叹了口气,绷紧的肩背微微塌下去,低声道:“你起来吧,她向来喜欢你,想必也不愿见你落魄,珠玉首饰罢了,在她眼里从来没有人重要。”
阿鸢站起身,用没一块好皮肉的双手将沾满尘沙的珠子钗子都捧到莲华面前:“我找到的,夫人的东西,都在这里。”
那一捧首饰因她的动作抖落一些尘土,在昏暗的夜色中折射出莹润的微光。
莲华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接,反从兜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放到阿鸢手心:“拿着这个,等天明了,去找绣春楼的许伯,他会收留你。”
说罢,他转身便走,将军府这一遭似是抽走了他所有力气,如此故地,再不敢多留。
“将军!”阿鸢憋着一鼓气,大声喊:“夫人真的……回不来了吗?”
莲华顿足,抬手按了按胸口,那支碧玉簪有些硌人,他哑声道:“我去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