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刻的白桦林不太安静，脚步声沙沙地响，插科打诨声不断，层层叠叠的树杈之间暗红旌旗若隐若现，不多时，林子边缘处便有身着甲胄的将士走了出来。

丁易走在前头，一出林子，便瞧见莲华的红披风在前方飒飒飘荡，连人带马正往此处疾冲。

他眯起眼睛，一只手伸到背后，将正叼着一支细草杆，回头与人天南海北胡侃的徐戈脑袋拧了回来。

徐戈极为不满：“姓丁的你这就没意思了，你……”

话没说完，莲华已经停在他面前，马狠狠打了一个响鼻，往徐戈脑袋上呼出一大口热气，吓了他一跳。

“老，老大？！您不是……”

莲华皱着眉，沉声道：“兄弟们，不要再向前走了，咱们不能回京。”

队伍前头的将士都沉默下来，这份沉默多米诺骨牌似的向后传递，终于把先前喧闹的气氛扼杀。

徐戈将嘴里的草杆吐了出来，不解道：“为什么啊？大伙一家老小可都在城里呢。”

莲华看他一眼，目光从每一个士兵脸上滑过，郑重道：“在场一千精兵，皆是我亲信，而如今，朝廷弃我。”

“我已是死罪之身，持有兵权也是妄谈，自今日起，诸位都是自由身，不再受我管辖。诸位随我出生入死，回乡本该过上几天好日子，如今被我连累，有家不能回，是我欠兄弟们的，日后若有缘，自会相报，只是现在，诸位必须就地解散了。”

半晌沉默过后，寂静的白桦林里响起了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徐戈将手中长戟往地上一驻，道：“老大，兄弟们走了，我还跟着你成不？”

大伙闻言，一个接一个地应和：“既然有家不能回，那将军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也跟将军走！”

……

莲华抬手，向众人一抱拳：“兄弟们的心意我明了，只是主和派走狗毁我府邸，杀我发妻，致我落到这般境地，此仇不得不报，大伙家人尚在，避过风头即可，不可随我搏命，就此别过吧。”

提及家人，但凡有所牵挂者难免动摇，有人向莲华行了一个军礼，高喊一声：“将军珍重——”便抹了一把眼泪，离开了队伍。

直到近一半人都散了，莲华调转马头，也欲离开，他看了一眼之前的灌木丛根下，那里只留了薄薄一层枯叶，于是他扬起马鞭——

“就在前面！快！！追上去！！”城门方向传来急促的声音，伴随着大批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未散的将士闻声立刻警觉，迅速聚拢到一起，握紧兵器，摆出待战的架势。

来者人多势众，分了几路，从白桦林两侧包抄过来，将士们一回头，已是四面楚歌。

包围圈散开一个缺口，一人骑着马，趾高气扬地踱到莲华面前：“罪臣莲华，抗旨不尊，斩杀传圣旨者并朝廷兵将数十人，现聚兵士以图反叛，本官奉命将其捉拿，清缴其余党。尔等若有远见，不如乖乖投诚，兴许还能留一条贱命。”

话音刚落，徐戈将长戟顺手转了半圈，将矛尖深深钉在泥土中，大怒道：“我弟兄们上战场时十万人，扛着述国双倍的兵力，如今仅千人回得老家，还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缺耳朵瞎眼睛的，我多少手足战死疆场，才有你们这帮缩头龟过的太平日子。战事一歇，你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我们反叛？你哪只眼睛瞅见老子反叛？我等何罪？将军何罪？！”

“何罪？”那人冷笑一声：“圣上下令避敌锋芒，尔等抗旨进攻，便是罪一；尔等惹敌国首领震怒，我朝要花更大的代价去安抚，便是罪二；如今不服罪，意欲叛逃，罪三！在场诸位，皆我朝耻辱，该杀！！”

他说完，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便将手向前一挥，示意放箭。

包围的人以弓箭手居多，早已将箭架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便有咻咻一阵密集箭雨从四周射来，圈中的人避无可避，不消一刻便死伤过半。

丁易站在莲华身后，手中长剑舞得只见幻影，他横眉立目，怒斥道：“昏君无能，奸臣持政，尔等愿做亡国奴，我却不能！百姓却不能！你们这些下贱走狗，合该被人千世万世戳着脊梁骨骂！我今天杀一个是一个！”

“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下令放箭的人骂道：“以下犯上、起兵叛乱、意图篡位、不忠不义，你们死了之后，史书上就这么写，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人，是你们！”

莲华手中长枪枪缨湿透，挥舞中甩出殷红血滴，不知在多少人胸腔中走了个来回，最终在包围圈侧边撕开一个口子。他回头大喝一声：“别跟他废话！走！”

丁易因剑法出神入化，箭矢近不得身，还能帮身边的人挡挡，很快被弓箭手发现了这块铁板，以他为目标的箭簇越来越多，几乎聚集了一半弓箭火力，终于将其逼到极限。

他已然十分狼狈，面色涨红，眉毛蹙紧，牙关紧咬，每一根汗毛都用上了力，汗珠滑到下颌，在滴落时又被剑花劈碎，成为无数微不可见的水粒。力气用尽了，却不能停，依旧强撑着，而剑风已有微微凝滞。

徐戈看他一眼，从侧边一步跨到他面前，一面挥戟分担一些压力，一面大声道：“跟着老大走！快，不然又堵上了！”

二人默契地背靠着背一步步后退，就在即将到达缺口处时，弓箭手似乎也发现了二人的意图，攻击密度骤增，二人再不能移动半步。

缺口附近的兵力一点点匀过来，眼见就要功亏一篑，徐戈突然回头，在丁易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将其推到莲华身边，丁易大惊：“你……”

徐戈回头时，已将后背完全暴露给敌人，他背后插着五六支箭，却没倒下，摇摇晃晃地，冲着丁易咧嘴笑，露出满口染血的牙齿：“我娘早就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啊……”

见丁易已到，事不宜迟，莲华即刻狠抽坐骑一鞭，马受惊，嘶鸣一声撒蹄狂奔，拦路者被莲华一枪挑掉一个，彻底突围，最后跟着莲华浴血杀出重围的，不过十人。

在白桦林二十里外，有一座不知名的山包，山脚下一条小径，九曲十八弯，通向一个极隐蔽的残破庙宇。庙宇里坐着的人们浑身血腥气，沉默不言，包扎着彼此的伤处，偶有因疼痛难忍发出的吸气声。

庙宇没有门，莲华便驻着枪，守在门口。

丁易为一个士兵包扎完毕，站起身，走到莲华身后：“将军。”

莲华没有回头：“嗯。”

丁易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下头，看见莲华的红色披风，右侧底部正落下淅淅沥沥的血滴，眼前人却似浑然不觉，顺着被染色的披风往上看，血源处，正是莲华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