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穿过白桦林,停在城外小路与林子的交界处。
莲华勒马,马止不住在原地踩了几步,地上落叶铺得厚,在马蹄下发出咔嚓咔嚓的破碎声,越发衬得此地静寂。
而此处原不该如此安静的,久别重逢的喜悦最为喧嚣。
莲华环顾一周,见空无一人,心下疑惑:是时辰太早,伊尚未赶到?
他夹紧马肚,决定回将军府,也许再往前几步,就能迎面相遇,到时再羞一羞这个爱睡懒觉的女人。
“将军……莲华将军……”
莲华不过走出几米,便听见有人带着精疲力尽的哭腔,这样唤他,这声音颇为熟悉,他慌忙循声回望,低头四顾,方才发现一从灌木脚下躺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儿,她身侧堆满落叶,几乎将她整个掩盖,是以他方才并没有发觉。
莲华下马走近,当看清那人的脸时,脊背一寒,心中登时冒出许多不太好的联想。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怎么回事?夫人呢?”
阿鸢闻言,眼泪便又夺眶而出,她全身泥泞,双手指缝乌黑,只有脸庞还算干净——满是泪水冲刷的痕迹:“夫人被人带走了……那里……”
她抬起手,指向伊最后倒下的地方。
莲华眉头一皱,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查看,这里土地松软,而此时,有一条明显什么东西被拖拽而成的浅沟,一直到几米外,与一道车辙交错,消失了。
常年在沙场的人,对血腥气分外熟悉,他伸手捻了一抹泥土,一部分泥土颗粒显出深红的色相,是新鲜的血液染成。
答案呼之欲出,莲华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需竭尽全力才能按捺下去,他紧紧盯住这一寸土地,想从其中找出一些否定猜想的证据。
他沿着浅沟前行,直到车辙处,那车辙极乱,似是在此转了不止一圈,从城中来,又回城中去了。
混乱的车辙中有一点碧玉色泽,莲华将它拾起,拂去尘土,现出一只雕琢精巧的鸟儿来——出征那天,他曾亲手为她插上这只玉簪。
莲华捏紧玉簪,另一手紧握长枪,疾步冲回阿鸢面前:“是谁带走了她?是谁!”
“不…不知,他没说。”
“那他说了什么?!”
“将军府……被火烧了,将军您…您……”
莲华突然站起身来,醍醐灌顶之后,不知是癫狂,还是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了。”
将军府被毁,如此肆无忌惮,想必那里也一定有人在等着他。
他向阿鸢伸出手:“起来。”
阿鸢抬起手,又迅速缩了回去:“夫人生死未卜,将军您快去吧,带上我走不快。”
莲华见状,便不多言,回身上马,沿着城外的车辙,一骑绝尘而去。
……
将军府位于城中南郊,地势不高不低,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条,此处湿地较多,且水源是自附近一座山上引下,清润宜人,适养花木。伊自幼长于南方,极爱在院中栽种各种花木,赏四时花开叶落之景,莲华便将府邸建于此处,由着她摆弄一整个花园,除了离皇宫稍远些,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而如今,这可真是方便极了,仇家在此纵一把火,都无需顾虑火势会殃及邻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莲华驻马于将军府朱红的大门前,冷眼看着半空翻滚升腾的黑色浓烟,对门前有人候他多时这件事毫不意外。
那宦官在火场边待了太久,大汗淋漓,形容狼狈,心中已不大痛快,想着莲华已是罪臣,对其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莲华将军之威名不虚传,竟连圣旨也要等上您好些时候呢。”
莲华道:“我已是提前回城,圣旨竟还比我早些,谁人知晓我此时回府?”
宦官暗暗翻了个白眼,并不理睬,径自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武将莲华,驻守塞外之时战略激进,逆旨不尊,执意对我朝友邻赶尽杀绝,擅杀述国三皇子,败坏两国邦交,遗后患无穷,是为重罪,即刻收押,择日问斩。钦此。”
莲华并不屈膝接旨,他将枪上红缨微微一抖,寒声开口,杀意让人如坠冰窟:“我夫人在哪?”
宦官被枪尖银光晃了眼睛,飞速一眨眼道:“将军府男眷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女眷要么赐死,要么充婢,奴才也就知道这些,若单寻哪一个人,便是为难奴才了。”
适时,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起,宦官如释重负,伸手道:“莲华将军,圣上有命,耽误不得,还请上车吧。”
莲华冷笑一声,走上前去,瞧着眼前木制的带着沉重锁链的囚车,车后有一队士兵,是要押送他的人。这车他也押过,押的尽是些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之人,谁承想,有一天这囚车,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他不假思索,将长枪高高举起,重重挥下,那车的木头粗,他也不管不顾,一下一下将囚车劈烂,碎木四处飞溅。
宦官不敢靠近他,躲着木头渣子心惊胆战地喊:“哎哟喂,莲华将军,你果真要抗旨不成?”
莲华闻声,向他走过去,将枪尖抵在他胸前:“我若不抗旨,就有活路吗?不抗旨,你们就会放过我夫人吗?我将军府自祖辈至今,可曾对朝廷不忠过?可曾叫皇帝顾虑过兵权?本将常年在外御敌,一年与妻子团聚不过三月,换来了什么?家破人亡!我夫人,是主和派秦相带走的吧?”
宦官一步步后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爬开去:“奴才不知,实在不知。”
冷厉的枪尖依旧抵着他,宦官扭头朝着押送囚车的军队大喊:“杀人啦!杀人啦!他要是跑了,大家都得死!”
“哦?”莲华平静地转了转枪尖:“那便早些送你走吧。”
军队呼啦啦围了上来,个个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莲华却擦擦长枪的血,十分闲适,龙椅上的人大概从没考虑过,三代碧血丹心的将军府,也会有反叛的一天,不然,怎会派这寥寥数十人,就想押他下牢狱?
不过数十条命罢了,反正他手里已沾过千百。
身后烈焰,眼前血海,往日草木葳蕤的府邸,此时与他最熟悉的战场无异。
伊不在此,莲华再无留恋,提枪上马,飞奔出城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