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门时尚早,空中还笼着淡淡的朝雾,深秋的晨露未晞,路面有些湿滑,是以伊的马车行得并不快。
马蹄踏着一路寒霜,直到初日之光从烟岚里一缕一缕漏下来。
“阿鸢,还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夫人,就在眼前了。”阿鸢欢快地应道。
伊便撩起帘子往外瞧,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一片白桦的树尖尖儿,叶子都落尽了,跟九个月前大军出征时光秃秃的样子无异。
四周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仅凭耳听不能辨其方位,只知那些马行得又急又猛,倏尔便至近前,伊的马车不得已被逼停了。
伊皱了皱眉:“阿鸢,避让吧。”
阿鸢应了一声,便驱马靠近路边,给那些人留出半边道路来。
那群人却不走,反叫胯下的马再向前几步,将马车团团围住,逼得动弹不得。
阿鸢慌慌张张回头看伊一眼,伊叹口气:“罢了,来者不善。”
“车中可是莲华将军之妻?”马车正前方的黑衣男人高喊。
伊冷冷应道:“你既已知晓了,还问我做什么。”
那人嗤了一声,微微仰起下巴:“无意冒犯,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伊道:“家门不报,缘故不提,却道是无意冒犯,哪有这种道理?”
那男子被驳了两句,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大喝道:“你这娘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将军夫人?说句冒犯已是客气了。给我把她绑下来!”
围着马车的几个喽啰闻声下马,阿鸢见人上前,慌忙将马鞭挥得咻咻响,可耐不过人多,鞭子被一把夺了,她便下蛮力将靠近的人推开,结果反被抓住胳膊,直接拖下马车,跌在地上。
衣裳和肌肤禁不住砂石磋磨,阿鸢的膝上登时现了斑斑血迹。一个喽啰又粗暴地将她拖过去半寸,将其双手绑了。
伊心头火起,骂道:“畜牲!你不是要找我?绑我婢女做甚?你也没少一只眼睛,怎的就拿丫鬟当做主子?要想拿我,先把她放了。”
黑衣男冷笑道:“呵,想叫她去搬救兵?我劝你醒醒,你哪有救兵?你娘家在榕城,天高皇帝远的,我就是把你杀了,他们也还得过个七八天才晓得;你不会以为,你丈夫还是护国大英雄吧?他现在跟个卖国贼没有差别,他造了孽,得有人还债啊。”
伊咬牙斥道:“你胡说什么!”
“胡说?我可不敢胡说。”那人说话间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与嗜血的兴奋:“莲华大将军在外一言不合,斩了述朝三皇子,惹毛了他老子,人家扬言说除非见到莲华的脑袋,否则便出兵踏平我朝呢。”
“你们就怕了?怕他踏平我朝?他已经败了。”
那人抚掌大笑:“哈!他败了!哈哈哈哈哈……看来你就算死也是个糊涂鬼。是啊,他儿子带兵,败了,可他老子还活得好好的呢!那尊杀神,当年太上皇也是他手下败将,他若亲自挂帅,你猜当今圣上作何反应?”
看着伊骤变的脸色,他似乎还不够满意:“对了,莲华今日便可回京,你猜猜,到时他要接的圣旨,圣意为何啊?”
他脸上的笑意实在颇为刺眼,伊暗暗深吸一口气,敛了震惊的神色,故作平静道:“既已如此,左右我搬不来救兵,你绑我婢女又有何用?不如将她放了,也省得麻烦,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还能挡你的路不成?”
那人挑眉,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伊:“少跟本大爷耍花样。”
他身后一个喽啰驱马靠近,小声道:“大哥,上头只说要将莲华妻子带回去,别的没说。”
黑衣男看了阿鸢一眼,突然改了主意:“那好,左右你是将死之人,我便圆你一个夙愿。放了那丫头。”
阿鸢身上的绳索一被解开,她便扑到伊身侧来,紧紧攥住伊的手臂,泪珠儿大颗大颗往下落:“夫人……”
伊虽觉得黑衣男的转变有些蹊跷,但也无暇细想,只能催阿鸢逃命:“你快些走,闲事莫管,奴籍文书在书房最左侧柜子里头,拿回去,我便不是你主子了。”
男人又笑得春风得意:“不需她取,你也不是她主子了,将军府,这会早该烧起来了。那景色应当不错,你看不着,真是可惜了。”
阿鸢拼命摇头:“夫人,我跟着您,将军府都没了,我也没地方可去……”
“不愿走?那正好,你俩便一块上路,小丫鬟若不愿死,大爷我刚好缺个暖床的。”
伊看了马背上聒噪的人一眼,偏头向着阿鸢,压低声音道:“你这蠢丫头,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了?过不了多久,将军就会从这条路上经过,你去找他,快去。”
阿鸢点点头,泪眼朦胧地松了手,向白桦林走去,才走出十几米,黑衣男阴恻恻一笑:“兄弟们,这可比射靶子射兔子有意思多了,放箭!射中有赏!”
伊登时勃然大怒:“住手!畜生!你们住手!!!”
言语无力,没有一支箭羽会因此停留,一支箭猝然扎进阿鸢的右腿,剧痛夺去她的平衡,使她扑在地上,再不能前行。
伊突然狂奔起来,出其不意撞开面前的人,避过马匹,往阿鸢的方向冲去。
小喽啰忙喊:“她跑了!”
“咋呼什么!”黑衣男骂道,劈手夺了喽啰手里的弓箭。
“大哥,上头……”
“上头说要带她回去,又没说一定要抓活的,早点解决了,以防万一。”男人说着,将弓拉成满月,一松手,那尖头泛着冷光的箭便发出一声长啸。
阿鸢听见声音,惊恐地回头,见伊正向她奔来,而更让她目眦欲裂的是那支破空而来冷厉的箭:“夫人!!!”
话音未落,那箭已停了,尖端没入血肉,“噗呲”一声在伊的后背绽开一朵血色娇艳的花。
伊奔跑时,水红色衣衫随着动作展开,像清晨里盛放的一朵水莲,而此刻花被人粗暴地连枝折断,折花的人不爱惜,又将她随手扔在路边,沾满血沫与尘泥。
那小喽啰又抖抖索索道:“可是上头也没说要杀了她啊……”
黑衣男反手给了小喽啰一巴掌:“老子杀便杀了,你敢给老子定罪?妈的,赶紧把尸体收了,回去交差。”
小喽啰唯唯诺诺地去了,也没理一旁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往伊身边挪动、几乎将自己糊成一个泥人的阿鸢,只将伊双臂架起,拖了回去,沾了满手温热黏腻的鲜血。
……
白桦林那头,一匹黑色骏马还在拔足狂奔,马背上的将军翘首以盼,盼着兑现初春时的约定;白桦林这头,将军府从夏开到秋的最后一朵水莲花,却已然悄悄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