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莲华出征九个月后的深秋，前院海棠的叶子落了，另一侧的一排银杏变得黄澄澄的，一丝杂色也无，只是苦了院中洒扫的小厮——那落叶是难以扫尽的。

伴着落叶一同到伊手中的，是一封捷报，这封信不长，带给将军府的希望却比以往每一封信都多——胜了，将军三日后回京。

将军府这几日热闹，前前后后洒扫收拾一新，上上下下皆被喜气感染，仿佛直接越过深秋和隆冬，准备过新年了。

大军回城当天清晨，伊早早坐在了梳妆台前，阿鸢为她描眉画目，眉是黛色远山，目是盈盈秋水，额心再贴上一点花钿。

玉簪斜斜插了，阿鸢笑问：“夫人今儿要穿哪件衣裳去见将军？”

伊佯怒瞪她一眼，道：“就绣春楼定的水红色那件。”

“哎呀，夫人，将军为你定的是夏衫，今儿天气凉，不宜穿了。”

“就你话多，你昨儿不就把外袍都拿出来晾了？”

阿鸢不答，玩闹着将新衣为伊换上了，围着伊转了一圈，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绣春楼掌柜的说的一点不错，这衣衫一穿上呀，您就是那朵最娇艳的水莲花！真可惜现在不是夏天，您若去后院莲塘边上站一站，那端的是人比花娇，花都被您羞得不敢开了……”

“死丫头，你再贫，该掌嘴了。”

“得勒！”阿鸢毫无畏惧：“不过夫人，后院莲塘的花早已谢了，留了些残枝败叶没拔掉，看着也忒颓唐了，咱们叫人清理了吧？”

伊无奈地笑笑：“深秋雨多，那些东西就留着吧。”

……

大军的脚步声和粮草车轱辘声交叠在一块，像不大不小沙沙的夜雨，旌旗依旧飘着，只是来时它鲜艳欲滴，如今斑驳暗沉，似浸透了干涸的血液，承载了无数的亡魂。

上战场的将士十万人，十不存一，是惨胜。

这些热血汉子为死去的战友落了一把泪，拼尽气力将他们安葬，带着他们上战场前交付的遗物，便是带着他们的灵魂，回往家乡。

京中百姓为胜利欢呼，欢呼家园太平、寇贼不侵；回朝的将士也欢呼，欢呼劫后余生，他们还能再与亲人相拥。

从至暗的烽火处归来，看了路边光秃秃一把野花杆子，也是光明。

壮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笑，段子粗俗，荤素不忌，无外乎回乡后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几碗断魂般若汤下肚，再去床榻之上搂一搂女人温软的胴体，用这些最底层最实在的满足，将他们从噩梦中扯回真实的人间。

莲华沉默了一路，终于转头问丁易：“此地离白桦林还有多远？”

丁易道：“约五六十里路。”

“将军！”有人兴致高昂地喊：“大伙都知道有人在前边白桦林等着您！将军尽管先去吧，我们一群大老爷们，还怕丢了不成！”

“哈哈哈哈哈……”

众人善意地哄笑开来，胆子大的便接着催促：“是啊，只需抽上您的马一鞭子，它就能带着将军飞去见心上人喽！”

偏徐戈与这群人格格不入，他回头啐了一口，语气不善：“缺耳朵，你胡说什么呢！老大怎么会……唔唔！姓丁的，你捂我嘴做啥子！我老徐哪里讲错了？”

丁易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回去真该告诉你娘，叫她赶紧给你张罗介绍个姑娘，二愣子。”

徐戈怒道：“呸，我老徐顶天立地，最看不得那些唧唧歪歪儿女情长，虽说我跟着老大不久，但我知道，老大这种能带三万兵把对面十万杀得屁滚尿流的神仙，一定和我一样，好男儿志在四方，绝不耽于女色！”

一番豪言壮语掷地有声，砸得整个人群安静了一瞬，丁易叹了口气，默默退后一步，远离众人视线焦点。

徐戈咂摸出点不对劲了，大伙儿看他就跟看那龇牙咧嘴钻火圈的猴儿似的。他颤颤巍巍回头，紧紧盯着莲华，忐忑道：“老，老大，您说是不是？”

终于有人憋不住笑了，这一点引信又将整个军团引爆了，莲华在一阵豪放的哄笑声中勒马回首，向众人抱了一拳：“那莲华在此谢过弟兄们了，前方有人候着，我不愿叫她久等，先走一步。回头去太和酒楼请大伙喝酒赔罪！”

前方黑色骏马的铁蹄掀起阵阵烟尘，有调皮鬼追着应道：“一言为定！不能赖账啊！”

徐戈好不容易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又大声斥道：“谁又在放屁？老大什么时候赖过你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