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伊与阿鸢坐了一刻钟,再次起身向许伯告辞,许伯没再挽留,只问道:“要不我叫人驱车送您回府?”
伊婉言谢绝:“一段时间没出府,京中铺子里又多了好些精巧物事,今日兴致未尽,还想再逛逛,便不劳您相送了。”
二人沿原路返回,阿鸢性子欢脱,懊恼不过一炷香时间,一逛起商铺来,早把先前窘事抛之脑后,眼珠子尽跟着各色新衣和琳琅糕点跑。
终于,再次走出一家金银铺子之后,伊拉住了阿鸢,道:“看看你身后那家铺子。”
“唉?”阿鸢疑惑一声,还是乖乖回头去看了,伊也飞速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
“那铺子不是刚刚去过?夫人还有什么想买的吗?那我们就再回去一趟。”
“不,站住,”伊轻喝一声,面对满头雾水的小丫头,她压低声音道:“许是我多心,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你莫要一惊一乍的,我们快些走,别逛铺子了。”
因一直闲逛,才走出绣春楼不远,这里离将军府还有好一段路,二人心中惊疑不定,加快步伐低头匆匆赶路,闲适的气氛陡然绷紧,身后的影子似是知晓行踪暴露,遂也不遮掩,大摇大摆继续跟踪。
天空适时变得阴沉,乌云迅速聚集,午时才过不久,晨间清灵的风已然沉重凝滞,空气缓慢地翻滚,其间皆是厚重湿热的水汽,叫人呼吸不畅。
“夫人,要下雨了!”阿鸢慌乱道。
“这一段路人少,不能停在这,前面是主街,人多,找个铺子躲进去,快!”
素色裙摆因主人疾奔而飘然,只是没有快过大雨,待二人冲进主街一家食肆时,发丝和衣襟皆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颇有些狼狈。
食肆柜台后坐着的大娘看见二人进来,“哎呀”一声,便去后堂取了两条干毛巾来,一边盯着她们细细擦拭头发,一边念叨:“夏天嘛,雨来得快去得快,一会就停了,别担心,随便坐会。”
二人道了谢,便在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将窗户半掩,仅留一条细缝,以便时时观察暗处影子是否跟上来。
窗外的雨下得凶猛,行人皆避,街道大空,唯有雨珠噼里啪啦冲刷一切的嘈杂声音。
“阿季!”阿鸢盯着窗外半晌,突然惊呼一声。
“你叫人家什么?”
“不是,是李季来了,夫人快看!”
伊便将窗户再拨开一些,往外边张望。滂沱大雨中,只见一个玄黑衣衫的人影,驾着一辆马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驰,正向着她们这个方向飞奔而来,马蹄踏出四溅的水花。雨虽大,不影响少年一遍遍扬鞭驱马,再近些,几乎能看见他紧紧蹙起的眉头。
马车经过窗前,未做停留,依旧要向前驶去,阿鸢情急之下,一把拉开窗户,开了嗓子:“阿……李季!!”
雨中少年扬鞭的手一顿,匆忙勒马,回头有些迷茫又紧张地搜寻,阿鸢便使劲挥了挥手:“这里!”
李季很快停了马车,也进了食肆,尚未开口,大娘又“哎呀呀”,起身到后堂去了。
少年全身湿透,额发紧紧贴在脸上,他胡乱撸了一把,露出光洁额头,扎高的马尾此刻贴在后背,几乎与他的玄衣融为一体,玄衣即便湿了也不太显,少年便也无视了自己衣摆正挂着水帘,向伊颔首道:“许伯说雨下得太大,恐二位回府不方便,叫我来送二位。”
“李季,你身上有伤?”阿鸢疑道。
李季错开脚步转向阿鸢:“姑娘何出此言?”
“我好像闻到了一点血腥气,”她突然加快语速:“你身上真的有伤吗?”
“没有,”李季不再看她,盯着地面:“许是刚在外面淋了雨,一身水腥气,叫姑娘误会,若不喜这味道,我离姑娘远些便是。”
他还真煞有介事后退了一步。
阿鸢扁了扁嘴,一时说不出话。伊笑着打圆场:“我家阿鸢属狗的,鼻子最灵,她就是好奇问问,没有不喜欢公子的意思,公子莫要介意。”
三人在食肆坐了会,谁也没提那些暗处的影子,直到雨势渐弱,他们便回到马车上,李季甩开半干的粘在后背的马尾,握住缰绳,有意补偿那匹在雨中挨了不少鞭子的马似的,由着它慢吞吞地走,再不扬鞭;车里的人,一个怀着少女心思,另一个知晓她的心思,也不催促,三人达成了奇异的默契。除了不必步行,总有行人从他们马车旁走过去,还要回头奇奇怪怪望一眼,近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晃悠到了将军府门口。
阿鸢从马车上跳下来,又扶了伊下车,回身对李季笑道:“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李季依旧坐在马车前侧,垂目看了眉眼弯弯的小姑娘一眼,提了提唇角,“嗯,”他将马车调了头:“告辞。”
马车背影渐渐远去,阿鸢还没有回头:“夫人,之前您说后面有人跟着,会不会就是李季啊。”
伊稍稍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他。”说着便径自向大门内走去。
“唉,夫人,等等我呀!”阿鸢好不容易回了头,却见身侧人已经走到院子中央,只好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同样一阵小跑到伊面前来的还有府中主事,他递来一封信件:“夫人,是将军的信。”
“谢了,”伊急忙接过,又问:“驿者可还在?”
“在的在的,我特意叫他在大厅等您。”
“给他送些吃食和茶水,再多给些赏钱,劳烦他再候一会,等我将回信交给他。”
伊即刻回书房拆信:
“夫人:
展信安好。
你上回问我,在京中听闻朝廷给我的兵力不足。确有此事。圣上予我精兵五万,我携麾下亲信兵八千,并原本驻守此地的兵将三万,共不出九万人。述朝压境大军二十万,要与之抗衡虽有些吃力,但以少胜多也未尝不可,仅以区区兵力蛮拼,不是良将所为。
唯一顾虑的是圣意难测,似要战,却又不坚决,想必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拉扯胶着已是难舍难分,那些大臣若亲上前线,见我朝百姓被异族踏毁家园、戕害亲人,受尽流离之苦,不知是否还能说出屈膝求和之语。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放过那些犯我国境、杀我子民之人,必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不过述国求胜心切,倾其兵力压制,粮草消耗惊人,再过些时日,天气凉了,他们八成会粮草供应不足,那时候就该撤兵了。
……”
伊铺开一张崭新的信纸,用青玉镇纸压了,悬腕提笔,饱蘸阿鸢在侧刚刚磨好的浓磨,落于纸上:
“展信佳。府中一切安好……”
她絮絮叨叨几乎写满纸面,将要落笔,复又提起,在最后添上一句:
“衣裳已取,甚是欢喜,若你凯旋之时气候合适,我便穿着它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