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至初夏，日日盛阳，屋外枝头的雀儿一日比一日叫得欢，有时伊晨起都不用阿鸢去唤，天刚亮，各色鸟雀就唱开了。

伊惧烈日，不论在书房卧室，总会叫阿鸢将天青色软烟罗窗纱放下来，将刺目光线挡在外头，好让她心无旁骛伏于案牍处理府中大小杂事，或翻翻书册典籍，偶尔看些话本子。

难得一日下过雨，庭院皆被濯洗一新，次日天阴，既没有云，也不见太阳，府中主事的趁天气好，打发几个小厮在院中修剪花木，阿鸢一开窗，凉风便卷着植物汁液的清气送进来，再困顿的人也为此清明几分。

阿鸢回了头，颇有些期待：“夫人，今儿个天气爽利得很，若府中无事，不如出去走走吧。”

伊扶了扶额，故作困惑道：“让我猜猜，今儿个要出门，到底是为了不浪费好天气呢，还是哪个鬼灵精，想见绣春楼的谁呢……”

阿鸢面不改色：“说到绣春楼啊，再过几天就是夫人生辰，不如就去绣春楼看看将军给您定的衣裳完工没有。到现在也没人来送个信，他们想误了日子不成？”

“你倒是机灵，一会儿见了人，可千万也得这般伶牙俐齿，莫要丢我的脸。过来，给我束发。”

“哎！”阿鸢被戳破了心思也不扭捏，为伊束发添妆完毕，兴高采烈道：“我这就去叫人备上马车。”

“不必了，若只是去逛铺子，步行足矣，坐车反而碍事。”

因气温宜人，街道上行人多了不少，路边的小贩把更多的货品摆出来，扯开嗓子更努力地吆喝。酒肆楼上的雅座窗口，歌女抱着琵琶，素手拨弦，乐声如珠玉落盘，三两前奏罢，婉转歌喉启，轻灵的曲儿从窗口飘落街头，使行人顿足，叫商贩抬首。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绣春楼。绣春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绸缎庄，来往显贵家眷络绎不绝，为显气派，门槛垫得很高，前有十数级青石台阶。

伊将将踏上第二级台阶，绣春楼掌柜就迎了上来，这人个头不高，人到中年有些发福，面颊微红，脸上常年堆满生意人的笑容，浓眉大眼圆鼻头，像个老了许多岁的年画娃娃，慈眉善目的架势倒越发往弥勒佛那般去了：“是将军夫人啊，您怎么亲自来了，先前定制的衣裳前天刚刚完工，正准备差人送到将军府里去呢，还劳您跑一趟，这……”

“无妨，难得今日府中无事，出来散散步罢了，左右不过一件衣裳，许伯不必如此费心。”伊淡淡道。

“嗨呀，许伯我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嘛，您太客气了，快请进来，我这就叫人将衣裳拿来给您过目。”说罢便一阵小碎步冲进里间，一迭声唤着：“李季！李季！”

待李季将衣裳呈上来，许伯又忙不迭地催他去倒些新茶，李季脚不沾地地去了，伊回头似笑非笑看了阿鸢一眼，阿鸢眼观鼻鼻观心，索性将眼珠子钉在许伯手中的衣裳上，再不错开，装作不知主子的打趣。

许伯将那衣裳小心地抖开，转了三百六十度好叫伊清清楚楚地看见，话匣子一刻没停：

“您别看这料子轻薄，这内衬啊，是顶顶好的月白纱，柔顺透气，触之生凉，这全京城也就我绣春楼一家有，还就这么一匹，将军说想给您定一套夏装，要最好的料子，我就把仅有的这匹纱拿出来了，您摸摸，肤感观感都是一绝，换了别的料子啊，不可能有这种效果。您再看看，这衣襟这袖口，这刺绣啊，是三十九个最顶级的绣娘花了两个月才绣出来的，看着不显眼是不是？那是因为她们拿的绣线，比头发丝儿还细，近看不觉得，我站远些，借一下门口的光，您再看这纹理，是不是溢彩流光，仙气逼人？这外衫的颜色也有讲究，比桃红更鲜润些、比银红又素雅些，工匠反复调试，这成品比之四月春花也不逊色……”

他这厢说得上头，浑然忘我，那厢阿鸢已经以手掩唇吃吃地笑开了。伊用眼色制止了她，无奈道：“我知道了，许伯，若没有其他事情，便把衣裳打包收起来，叫人送到府中去吧。”

许伯反应过来自个儿又犯了职业病，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布料花样都是莲华将军亲自挑选，想必他也不会和您说，我就替他多说两句嘛。”

伊笑道：“多谢许伯了，今日叨扰了您，过几日叫人送些小礼来，您忙，我们再去……”

“唉唉唉，”许伯突然打断了她：“今早刚好新进了一批布料，尚未上架，您要不再看看？楼上还有这个月最新成衣，样式也讨夫人小姐们喜欢，走了一路也要歇息一会不是？楼上坐，我这就叫李季给二位送些糕点来。”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进了里间，并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伊只好照他说的上了楼，看了一圈成衣后便在雅室中坐下。

李季捧着一托盘茶点上来，一一摆在二人面前：“这是枣泥酥、梅花香饼、糖蒸酥酪、灯芯糕……若有喜欢的，可唤我再添些，”他看了眼二人面前半空的茶盏，问道：“可需我再添些热茶？”

“呃，不…不用了，不麻烦你。”阿鸢几乎跳了起来，下意识抢答道。

……

伊和李季齐刷刷看向她。

“呃…”阿鸢登时有些垂头丧脑，一鼓气，抓起面前的茶杯仰头饮尽，罢了又将伊的茶盏端来一并交到李季手里：“那……麻烦了。”

“嗯，”李季面不改色，将二人的茶杯放到桌上，依旧推回二人面前，转头下楼，道：“我去拿茶壶。”

面对伊一脸促狭的笑，阿鸢把脑袋埋到了桌子底下，仅露一双爆红的耳朵在外头，再不肯抬起来。

李季添完茶下楼，便听许伯唤他，随其进了隔间，许伯问：“弄清楚了？几个人？”

李季道：“三个，还在附近。”

“有把握？”

“不知深浅，拼死一搏。”

少年走向最靠里的墙，取下墙上挂的一把剑来，剑鞘玄黑，平平无奇，可少年将它拔出一寸，暗室中便乍现一寸寒凉月光，映亮少年凛冽眉眼，剑身花纹古朴，两侧有细细的血槽，杀伐之气如腊月寒风扑面。李季只淡淡看它一眼，又收剑回鞘，他握着剑，对许伯抱了一拳，便大步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