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距离明日未时不到十二时辰，窗缝中透漏进来的日光在地面上游走，倏尔已从地面爬上窗棂，不带一丝留恋地退了出去。

卧房里温度降了一些，将要入夜的前兆。

即将别离的人心头愁绪万千，难言于口，只好无时无刻不黏糊在一块儿，在温热的肢体接触和彼此脉脉的眼眸中将依恋消解。

伊盯着莲华的脸出了神。

莲华笑问：“我脸上可是有花儿？叫夫人看丢了魂。”

他甫一出声，却见伊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急忙道：“怎么了？吓着你了？”

伊摇头：“没有，只是你突然说话……”

莲华道：“那夫人看了好半天，便来说说，我这张脸，可比榕城福公更俊朗些？那家伙，你小时候就爱跟他屁股后头转，一个大男人，浑身异香，也不嫌娘。”

伊兴致不高，懒懒答：“世人曰女子爱翻旧账，我看莲华将军倒也不遑多让。”

莲华双手捧住伊的脸，使她面对自己：“我只是觉得你我分离太久，若非我年少从军，兴许就能早些将你接回京城，带在身边，多些相处的日子。”

伊道：“人已经入了你将军府，后头有几十年，还嫌不够呐？”

莲华弯起眼睛，眼瞳如夜间星空下的一汪湖泊，波光粼粼：“不够，再加上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够。”

“下辈子、下下辈子要是碰不见呢？”

“那我就独身一人，找你个千年百年的。”

“净胡说。”

伊有些心不在焉，她望着莲华的眼睛，在心底一遍遍确认：他眼睛墨黑深邃，不是刚刚看到的血色为底、一点竖瞳；他眼尾上扬，满眼恣意，眸中自信无可匹敌，并非方才好似经历了背叛、又痛失所爱一无所有的绝望；他唇角愉悦地勾起，唇边有一些新长出的胡茬，但没有一丝可怖血迹。

那是幻象，莲华怎会落到那般田地？

她将脑海中那个以长枪驻地、浑身染血、好似从无边业火地狱中走来的恶魔抹去，抬手搂住莲华脖颈，去亲吻他温柔的笑眼。

莲华适时闭上眼睛，十分享受伊突然的亲近，待唇与眼睫分离，便一把将人捞到膝上来：“夫人，这次是你向我求欢的 ”

……

次日上午，伊睁开眼睛，耳边响起一阵铁甲碰撞声，她一转头，见莲华已在穿戴甲胄。

伊披好衣衫下了床，仔细为莲华绑好袖口、束发戴冠，待莲华衣冠打理完毕，他一把将伊抱到铜镜前坐正，笑道：“该我给夫人束发了，今日梳个堕马髻可好？。”

握惯长枪的手把弄青丝并不熟练，伊见莲华神色专注认真，便也没有拦他，只问道：“我去城门楼下送你一程吧？”

莲华摇头：“若是只你一人相送倒也好，只是每回出征前，除几位好友，还总有一堆官员相送，免不了要跟他们拉拉扯扯闲话好些时候，还有些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念了几本兵书，便话里话外要教我行军打仗，我假意恭维两句，邀他上前线，他又缩了头，岂不可笑。到时候，只怕与你说几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况且未时日头最毒，夫人今日身体又虚，仔细晒坏了。”

伊失笑：“合着在你眼里，我竟是那雪人成了精了。”

莲华总算梳理好了一个外形尚可的发髻，不知何处变出一只碧玉簪来，斜斜插入发髻，看一眼铜镜，应和道：“这和田玉簪与雪人倒是相配。”

那簪子头部刻成了飞鸟状，振翅欲往青天去，有破重云、踏九霄之势，精巧绝伦，叫人心生欢喜。

“哪变出来的簪子？”伊惊喜道。

莲华在伊身后，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好似将人围在怀中，他凑近伊的耳廓，说话间的风撩起几缕碎发：“夫人生辰将近，本欲定制一套衣裳头饰予你，再选个风景好的地方带夫人去游玩两日为贺，现下分别在即，未免此成一憾，昨日便差人将已做好的簪子提前送来，衣衫尚未完工，我是不能第一眼见到夫人穿上它的样子了。生辰前，你要记得派人去取。”

……

次日，未时将至，城门楼下，莲华身着戎装甲胄，与前来送行的友人们一一抱拳告别，一回头，见路边停着自己府里的马车，阿鸢站在车厢外，远远向他行了一礼。

莲华转身欲往马车方向去，却听见行军的号角突然吹响，未时已至。

他只好停下脚步，在一众兵将注视中翻身上马，以长枪指苍穹，大喝一声：“出发！”

众将士的长喝此起彼伏，旌旗在高处挥舞开，指引前路。

军队人数多，行进不快，马车要跟在屁股后头并不费力。

城外数里荒郊处，有一片白桦林，白桦刚刚吐青，叶子没长开，树林看起来依然是光秃秃的。

伊的马车磕磕跘跘行至此处，因为路上越来越多的碎石子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路上突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惊雷般的马蹄声，伊撩起窗帷探出头去，果然见那披着火红披风的将军策马奔来。

马车停下了，莲华在车前勒住了马，下马后将缰绳交给车夫，便一撩帘子钻进了车厢。

伊身量娇小，莲华最爱将她往怀里带，他搂着人，一下下捋着她的头发，轻叹：“夫人，就送到这吧，过了这白桦林，前边的路不好走。这里离城门不近，我让几个身手好的兄弟护你回去。”

他伸出一只手，将伊的脸与冰冷甲胄隔开：“你我成亲一载有余，团聚之日不过数月，府中还辛苦夫人操持，是我对不住夫人。等这一战结束，我便与圣上告个长假，带你去扬州住一阵子，如何？”

伊抬头嗔他：“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要是又带着一身伤回来，就别想见到我。”

莲华顺势低头讨了个吻：“好，都依你，等我回来，你要出来接我。”

“你回家那日，我就在这白桦林等你。”

伊的马车调了头，车轮子轧过碎石，嘎啦嘎啦地回城。

那高头大马红披风，回到了军队最前头，兵卒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连那飘扬的旌旗，也走过弯弯绕绕的路，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伊放下了窗帷，不再探头看窗外。

“阿鸢，让马车慢些走吧。”她唤道。

“唉，”阿鸢在前方应声，“夫人，可是这车颠着您啦？”

“没有，”伊道：“左右不常出城，就当透透气，看看风景吧。”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看窗外一眼。

我若背向你，便盼车马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