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已经在将军府前院那棵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坐了许久。

天气刚刚回暖了些，海棠树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花苞，偶有一两朵初绽的春意，已叫府里那群平日循规蹈矩的姑娘们惊喜期待许久。

这个季节的每一帧都是动态的，屋檐残雪融，滴落成溪，雪水流过的草地便长出了一条花带。

海棠树梢上有两只雀儿欢跃蹦跶，枝条微颤，初绽的花瓣飘下几片，悠悠落到伊面前。

伊却好像看不见这些，她似乎是静态的，若不是下颌角一滴泪珠儿摇摇欲坠，啪嗒一声砸在石桌上，定叫人以为她是个画中人。

伊手中攥着一只茶杯，斟满了茶水，杯中水面时时泛起微漪，却已是凉透了。

日头越升越高，将近午时，门外响起马车轮子轧在路上骨碌碌的厚重声音，下一刻，一身玄衣的莲华疾步跨进门槛。

进门第一秒，他便发现了海棠树下身着轻薄罗衫的伊，微微一愣，随即脚下更快了几分，来到伊面前，眼底带笑：“夫人在此等我？”

未等伊回答，他又盯上了她手里的茶杯，笑道：“正好，赶了好长一段路，我亦渴了。”说罢，理所当然顺走茶杯，一仰头，全灌下肚去。

喝完茶，莲华皱了皱眉，咂摸出什么似的，问道：“夫人在此候我多久了？”

伊站起身来，拿走茶杯，提起茶壶想为他续茶，用手一贴壶壁，却发现茶壶也早已凉得跟池塘里未融尽的碎冰一样，便又默默放下：“不久，想着你去宫里一趟，往返需得不少时间，我在这就坐了一刻钟。”

莲华不动声色，将伊的动作收尽眼底，暗叹一声，去捉了伊的手，揽她入怀：“夫人诓我，这茶壶里的茶，一时半会儿也凉不得。初春寒气未尽，夫人在此久坐，好歹也加件衣裳喝口热茶不是？手这么凉，到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又嫌药太苦。”

他一面说，一面拉了伊进屋。屋里最机灵的侍女阿鸢刚刚带着人摆完午膳最后一道菜。

两人隔着餐桌对面坐下，却都欲言又止。

在一桌饭菜袅袅而升的热气里，伊先开了口，嗓音发涩：“今日面圣，何事？可是又要你出征？”

“是。”

“何时？”

“明日未时。”

……

莲华捉摸不着伊的心思，意图安慰几句，却见伊一脸平静地将碗向他面前推了推：“你没在宫中用午膳，又未曾朝食，想必饿了，先吃饭吧。”

一顿饭在沉默中食尽。饭后二人回了卧房，莲华刚刚在榻上坐下，就伸手将伊拉到身前，拦腰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用拇指去摩挲她的眼角，柔声道：“哭什么？”

伊瞪他一眼，不肯认：“谁哭了。”

莲华唇角勾起，又迅速压下去，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看怀里的人：“必是有人在我去宫里的时候偷偷掉了金豆子，要不然，她的妆怎么还花着呢？”

伊方才想起自己忘了补妆，窘相给莲华撞个正着，他早先也不提，任她顶着个花脸在下人们面前吃了午饭，这时候才笑她，便觉这家伙坏得冒油，气呼呼地把腮帮子一鼓，脸埋到莲华怀里，闷声道：“丑那你别看！”

莲华十分愉悦地笑开了，惹得伊愈加羞愤，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莲华只好连连赔罪：“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夫人美着呢。”

腰间作恶的手放松了，莲华又道：“还不抬头？不嫌闷？”

伊没理他，把脸在他心口处蹭了蹭，衣料上的暗金线刺绣刮在肌肤上，质感有些粗糙。

莲华见她这般，便由得她去，默不作声将人拢紧了些，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良久，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伊抬起头，从莲华膝上跳下来，嘟囔道：“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莲华抱着双臂斜倚床头，墨发慵懒铺散，饶有兴致地看伊在屋里忙前忙后，抱出一堆又一堆衣物日用，一件一件挑拣，往木箱里塞。

过了好半天，他走上前，将木箱合起来一提，笑道：“太沉了，行军打仗，带不得许多东西，”他打开木箱，抽出一件冬袍，哭笑不得：“夫人，这就不必了吧？冬天刚过。”

“不行，北方冷。”伊拦住了莲华要将冬衣收走的手。

“那这个……”

“不许拿出来！”

如此几番来回，行囊的重量一点没减轻，莲华忍不住打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把春夏秋冬都考虑到了，是盼我在外边待得久些，别回来了？嗯？”

他顿了顿，又道：“谢夫人美意，可我倒想，行李若收拾得轻便些，兴许能早些回来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