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儿湖

满儿湖是临安城西最清透的湖，冬日不结冰，夏里不涨水，里面一池子的鱼啊虾啊畅快地游，他们明明被困在这儿，却还是欢快的不行。我坐在亭子边上，无聊地打了半日水漂，又薅了许多花草，闷等了许久才听见人声。

“董少爷，这里。”

等了半日，总算盼到愿儿把董誉带来。

“照月，”董誉不紧不慢走过来，问我：“这么早叫我来，有何事？”

我从袖子里掏出来扇子，递给他：“本想着碰见了再给你，结果总是忘，只好专程送一次。”

他接过扇子轻轻打开，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我道：“一看便是你认真了的，不过让个小厮送去也罢了，干嘛还亲自跑一趟。”

他左右看看问我：“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吗？怎么没让扶桑姑娘陪着你？”

“今日偷跑出来的，只带了愿儿。”我想了想转过身看着他：“我画的如何？”

“不如你作人像来的精巧。”董誉又开始有意挑刺，他就爱做让我心生不快的事：“不过，拿着扇风倒也罢了。”说完便扇起风来。

我经昨日廖峭一事本就不得开心，如今被他一笑彻底恼了起来，抢过扇子：“要扇风，街上一文钱一把自己买去。还害我为你画了多日。”

“哎呀我也就那么一说，”董誉连忙要抢：“好歹这扇布是我的！你画了这么久，总不能拿回去烧了。”

“我怎么不能烧了，我就是撕碎了扯烂了扔进锅炉，也不给你这没良心的扇风！”我拿着 扇子往衣袖里塞，董誉过来拽，扇柄落在他手里，我使劲一抢扇页，结果柄骨处脱了架。

董誉一把夺过这破破烂烂的扇子，连着叹气：“你看你，和我抢个什么劲儿，这好好的扇子这就扯坏了，多可惜！”

我感到手腕处一阵疼，抬起一看，已然一片红痕轻轻渗着血，兴许是那扇骨的竹子太利。一股子委屈涌上心头，也不想让他说我胡闹，撇着嘴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他转过头见我哭了，像是有些着急，话也不会说了：“怎么哭，你别哭，都是我的不是，我的还不行吗？”其实见他这一着急我心里的不快已经消散了大半，转念又放开声哭，哽咽着说：“我为了你一把破扇子熬了这么些天，你还不当回事儿，还划了我的手，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董誉急着找帕子擦眼泪，手忙脚乱似是没带，又哄着我说：“我是哄你玩呢，画的这样好，我可不得宝贝着，你快别哭了别哭了！我给您赔不是还不行吗大小姐？”

说完又抓住我的手：“哪儿划了？让我看看。”

我赶忙把手抽出去，抹干了眼泪瞪着他，董誉摇了摇头：“你从小也就爱吓吓我。”

“董誉，我爹要把我许给廖峭了！”前天廖峭来了我家那一趟，父亲虽有意撮合却未点明，我就想看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董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轻轻笑道：“果真如此的话，我便要恭喜大小姐了。廖峭可是家世显赫。”

这便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难受的感觉， 胸口一种说不上来沉闷的痛，轻轻慢慢挤压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感受被伤害的过程。我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是不想哭的，不知道为何，一股子怨气把眼泪冲上来了，我朝他喊道：“董誉，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吗？我要嫁给廖峭的话，往后再也不会给你画画，不会和你上街，不会听你讲话本，也不会和你私下再见了！”

他背过身去，沉默无言。

我当即觉得羞愧，如今愿儿也在，他身旁几个小厮也在，都低着头怕是笑我，笑这江小姐把董少爷逼得说不出话。我气的眼泪珠串似地掉，他还不说话，果真是厌烦了我，我转身拉了愿儿，只说“快走吧。”

刚跑两步，手正要抽出来抹眼泪，董誉却追上，一把拉住我的手，刚好碰到伤口处，我疼了吸了一口凉气，用力推开了他，哪知他却一把抱住我，我怎么也挣不开。

“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你个混蛋！”

我急着踩在他脚上，用尽了力气，疼的他一下子松了手，我再一次推开他，道：“既然你都恭喜我了，就别再做让人说闲话的事。”

“照月，”董誉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廖峭，你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不嫁给他，难道嫁与你吗？”我恨恨地看着他，董誉于我，究竟是什么呢？

“你嫁与我罢，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怎么说我也比廖峭知你心意。”董誉沉默了一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他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柔荑走前，和我说了很多，让我珍惜身边人，你也要珍惜身边人不是吗？”

我感觉呼吸有些急促，却格外冷静，我问他：“你是可怜我要嫁与自己不喜欢的人，还是真心喜欢我？你若是真心喜欢我，为何要等我先把话说出来，还是你现在还在拿柔荑骗我！”

“照月，”董誉抱住我：“这么多年，都是和你一块儿，我早都习惯了，不想改了。”

董誉又说：“我董誉是当真想娶你，如若有假，孤独终老。”

听他这样说，心中是满足的，立马忘了手上的疼，转过身问他：“可是，我看我父亲有意将我和廖峭……”

“你父亲何时和廖家走得这样近了？不怕太子殿下多心吗？”

“这……父亲也不许我过问，我怕……”

“没关系照月，”董誉拍拍我的头：“只要你愿意嫁与我，再过五日感恩宴上，我去向太后求亲。”

“在公主和太子的感恩宴？可是，我父亲母亲……”

“你放心，”他再一次打断了我，“到时第二段歌舞结束，我就当众去求太后，要她把你许给我，皇家宴会，想必到时也不可能有人阻拦。”

我们站在湖边，看着那水面，良久不说话。

真是奇了，平日里明明有说不完的话，今日什么都说开，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我从袖子里掏出皱巴巴的扇子，递给他说：“既然你说了会娶我，那么这个给你。”

他接过扇子，嘴角上扬：“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那就算是了！”

回到家，刚到前厅，就看到照晖又跪在门口，我笑着上前，问道：“呦，我们小少爷怎么又跪这儿了？这次是怎么了？”

照晖没好气地说：“不用埋汰我，你偷跑出去这么久，一会看父亲怎么收拾你。”

我心里一沉，今日确实出去得久了些，悄悄朝屋里看看父亲在不在，照晖道：“不用看了，父亲方才出去了，不过夫人要你回来马上到她那儿去，”照晖抬头笑我：“可能有你的好事。”

我没空搭理他，战战兢兢就叫了愿儿往母亲那里去，进了门只见母亲和姨娘坐在榻上绣着花儿，便直接坐在榻边，问母亲要我来有何事。

母亲先是训了我半天，无非又嫌着我招呼不打就跑出去这么久，念叨着我管不住丢她的人，这些老话听的我耳朵疼，好歹她发作完了我便要走，母亲却说：“你且等等，把这套衣裳到里间去试试。”

我接过来，是一套吉福，暗蓝的颜色嵌了不少珍珠，绣工也精细。

“真好看，这是姨娘做的吗？”我拿它比在我身上，欢喜地问。

“这是贵妃娘娘从宫里送出来的，我可没这手艺。”姨娘道。

“过五日感恩宴上，官宦各家都要前去，你可得上心些，不能不懂规矩丢了你父亲的脸。”母亲一边穿针一边对我道，咳嗽了几声又说：“这蓝色不衬肤色，不过穿一次到也罢了，太过显眼也不好，你不是有条珍珠手串吗？到时带上就是。”

母亲说得是董誉赔我的那条，她不知道我已经用手串换了扶桑姑娘，我只能点点头说嗯嗯，到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就是了。

换上了吉服，姨娘直说好看，我转了一圈对着铜镜看来看去，似是真的不错。到那日董誉去求太后，成了之后势必要我上殿去，理性穿的得体些。

一想到这件事，我便忍不住笑起来。

“大小姐有什么欢喜事？今日看着笑得真甜。”姨娘看着我笑说。

“她心里能有什么事，都是些耍小聪明的歪脑筋。”母亲远远看着我，道：“就算是有，姑娘大了，也不愿和我们说了。”

我转过头：“母亲和姨娘也不见得什么事都和我说呀，再说，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想来，我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原来能牵挂着别人，同时也被人牵挂着，是这样好的感觉，像是心都被填满了。

这一夜我又睡不着了，不同于上次的忧愁，我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光，想起了元夕，不知她最近怎样，又想起了柔荑，今日的事，真想和她说说。

如今她俩在一处，心里有什么都可以互相倾诉，多好，真让人羨滟。

我只盼着，感恩宴快点来吧。

像是过了许久才慢慢入睡，梦里，我又见到了那朵芙蓉，它安安静静开在藤蔓上，底下掉了一地我折断的茎。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看着它化成了一个人形，面目不甚清楚，却很熟悉，我问她是谁，她只笑笑不语。

我只清楚记得，她手腕上那一串珍珠手链，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