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见这样风光的婚礼,戴着璀璨凤冠,拖着那长长的裙摆,脚下是花,所到之处接有祝福,哪怕是强加的祝福也好,每个人脸上都是真心实意。
当漫天的花从我头顶落下,不管这时在我身旁的是谁,都是万分难忘的吧。
我伸手去接那些撒在空中的糖,好像就接住了甜。
元夕和表哥这一对壁人,脸上都是浓浓笑意,虽元夕头上戴着纱,可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欢喜。昨晚那个怅然的女儿,如今已然忘却了烦忧。
我发自内心为她高兴,也发自内心为柔荑可惜。
若今日坐在花车上的人是她,若那花冠是戴在她头上,那柔荑得有多高兴。
“江小姐,您不可以进去。”
今日车马不通,我费了半天力气才从街市走到东宫,拐来拐去进了这小院儿里,小茹却把手一拦,不让我进去。
“为何不让我进去,这东宫今日一个人也没有,我去陪柔荑说会话。”说完便要往里冲。
“小姐,”愿儿拉住了我:“这太子殿下还没来掀盖头,新妇不能见生人的。”
“太子殿下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柔荑在里面不得急死?”我撇撇嘴:“我还给柔荑带了礼物呢。”
小茹双手一挡,横在门口:“不行小姐,您不能进去!”
“小茹,让照月进来。”是柔荑的声音,我听了便把小茹一推,径直跑了进去。
只见柔荑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屋子里也是红的刺眼的喜气,我立马笑意盈盈对她道:“恭喜你了,总算如愿以偿。”
柔荑把盖头掀起来一半,露出来妆容素雅的脸,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定是在宫里受了苦,我那个姑姑怕是没少为难她。我眉头一皱,又很快笑说:“真是清水出芙蓉,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俏丽的新娘了。”
“今日殿下和公主大婚,都跑去贺元夕公主了,也只有你还愿意来看我。”柔荑虽是不在意地提着,脸上却闪烁着落寞,她董家嫡女也是风头无量了多年,怕也是第一次被人忘却。这大婚之日可不能伤心,我劝她道:“元夕从西凉来,众臣依附也正常,但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你也不用羡慕她,你有和太子多年的情谊,轻轻松松便把她比下去了,”然后掏出我特意给她准备的礼:“看,这海棠我从知道你要出嫁那天就开始绣,到昨天晚上才完工,配的金线和孔雀毛,你可喜欢?”
柔荑拿着帕子看了半天,脸上总算是有了轻快:“也难为你了,平日里绣个荷包都得大半年,这次真的不错,那我收下了。”
“就知道你更喜欢海棠,我本来说绣朵红牡丹红红火火,董誉说你肯定不喜欢。”
哪知这句话像是说错了,柔荑眼睛一沉,说:“那可不,我又不是正妻,用了牡丹怕是让公主编排我。”
我一看她脸色不对,赶忙解释道:“你又想哪去了,公主也不是正妻,她看着也没那个脑子编排你的。”
柔荑听了,便要我同她讲讲公主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悄悄想着若是说公主太好,必定让她猜忌我向着公主,若是说公主不好,她又打量着公主是否会欺生她。可把我愁死了,柔荑哪哪都好,就是这心思太重,老把事情往深处想,自己又伤心又伤肝,只怕我走后她又一个人开始在这里抹眼泪了。
我只有说:“我和公主也不大相熟,她看着不难相处,不过西凉女儿嘛,我看不像是中原人喜欢的样子,尤其不像我表哥喜欢的样子。”
柔荑若有所思,问我:“你可有给公主准备什么礼?”我摇摇头,说我父亲已经让弟弟去送了一把琵琶扇了,柔荑摇摇头说:“公主在你府上住了那么久,你都来贺我了,没有理由不单独赠她个物件,若她知道你只送了我而忘了她,肯定要拆心思的。”
“我是真的忘了,想着父亲都送过了,再说公主收了那么多她自己想不起来吧,而且我现在也没带什么物件呀。”
柔荑想了想说:“要送的,不如我给你找件首饰,你借花献佛吧。”说完她去翻那首饰盒子,挑挑拣拣拿了一件檀木箜篌簪给我,让我送给公主。
“这不是那年诗会上,你夺了魁太后赏的,你都不舍得戴的。”
“什么我夺魁,若不是你替我改了一个字,这簪子就是你的了。”柔荑笑道:“当时人多我没好意思说,就想着下来还给你,结果忘了,现在物归原主,你送公主的话,这个还算是上品的。”
这闻着一股子淡淡的香味,我便装了起来,道:那我便拿了,你可别后悔。”
我陪着柔荑说了好一会子话,她给我讲和太子如何定情,又讲了进宫学礼仪贵妃娘娘如何刁难,我听得替她不懑,柔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在你日后嫁给我堂哥,受不了姑婆的气。”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谁要嫁给他!?”我一时急着红了脸,辩解不来。
“我那日都听见了,”柔荑神神秘秘对我说:“董誉同我大伯说,他中意的是江家的小姐,若是提亲也只去江家提亲。你说说,临安城还有几个江家,你江家又有几个适龄的女儿?“
我想着董誉说这些话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这个人竟还能说出这些胡话来。柔荑立马用手指戳我的额头:“呦呦呦,这便笑了,不害臊。”
这时,房门开了,夕阳的余晖进了房里,这充着喜气的房像是进了一股子热气,更温暖起来。我发呆的间隙柔荑赶忙盖好了盖头,进来的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安和,他跪在地上说,今日太后把太子和公主留在了合欢阁,晚上怕是回不来了,特意带了喜杆让安和给董良媛掀盖头,让良媛能早点歇息。
说完便过来用喜杆掀开了柔荑的盖头,那一片红掀起的一瞬,柔荑的眼睛似是对上了夕阳的余晖,闪烁着点点泪,却终是没有流下来,她对我笑道:“总算能掀开了,可把我闷坏了。”
临走前,我让人把檀木簪送去了元夕房里,自己和愿儿朝外走去,刚到门口,看见家里的马夫早早等在了外头,只说家里来客,父亲要我早些回去。
到了府里,照晖悄悄趴在门边上朝里看,我上去推了他一下,问:“看什么呢?”
照晖见是我,一脸坏笑,悄悄拉我到一边:“今日朝贺,贵妃娘娘刚说了要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这傍晚长公主就派人来给父亲送字画来了。”
“送字画而已,与我何干?”我白了照晖一下,就爱管闲事。
“可这送字画的可是大公子,平日里最多指个小厮,不信你去看看。”
我跑了一天也乏了,不想理他,转身要走,却听着屋里声音熟悉,便趴到窗户缝上一看,一个背影清瘦的人背对着我,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听了几句父亲和他只谈了字画,兴许是照晖拿我开玩笑,瞪他一眼说:“哼,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入夏又要见不着女人了!”
照晖突然大声起来说:“我才不急,不像你整天想男人!”
他似是忘了还在屋外,这一下院里的人都听见了,我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说不出话来,只气气指着他,旁边小厮都在憋笑,我刚大声道“不许笑了”,父亲突然黑着脸掀帘子走出来,瞪了照晖一眼,说:“没家教的东西,去墙角跪着。”
然后斜了我一眼,低声说了句“进来”,我只得低着头乖乖进去,听父亲说“让公子见笑了,小女顽劣,我那小儿子也是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不过小女略通丹青,这两幅图,公子若是不介意,可让小女看看。”
“当然不介意,我正想请教请教妹妹呢。”我低着头,只听那人不紧不慢应道,只得乖乖走了过去,想着快点看一看再随便讲讲便下去找母亲吃饭罢,我也饿了很久了。
走上前去恭敬行了礼,抬起头来一看,竟是他!
我惊了一下,那笑僵在脸上,也忘了说话,直直盯着,他倒一笑“江妹妹来看我这幅如何?”
“照月,怎么回事,还不见过廖公子。”父亲提醒道,我才说:“见过廖公子。”
我轻轻吐了一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见案上那幅画,是仿张宣先生的《捣练图》,虽仿了有七八分像,,但耳根的晕染都不太自然一眼便让人看出破绽,我想了想说:“想必这幅是张宣先生的名作,画的惟妙惟肖,点缀笔法也十分巧妙,照月佩服。”
廖峭笑道:“多谢江小姐夸赞,这张实为廖某的拙作。”
“公子技高,是小女子没有慧眼。”我悄悄撇撇嘴,真以为自己画得有多好吗?突然瞥见父亲的目光,立马站的端正。
父亲又和他说了几句,谈起了廖阿文和长公主,我心里有些疑惑,廖阿文不是四殿下一党吗,父亲怎么和他走得近些?又或是我多心了,只是单纯来拜见一下而已?末了,我方才想起廖峭的生母是端阳长公主,照晖和我说时我竟然一时没想起来。廖峭想必是认出我来了,这世间真是小,我偷偷看了一下,他手心似乎还有一道疤。
发呆了半天,廖峭总算是起身告辞了,我刚准备下去,父亲却说:“照月,去送送廖公子。”
我只得陪着他走出去,廖峭一路走走停停,我催道:“廖公子,门在前边。”
“江小姐这是急着驱赶我出去?”廖峭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也是,那日在碧桂园一见,想必江小姐不愿再看到我。”
我本想回呛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廖峭又开口:“我也是今日才知,这江家的女儿竟是这样两副面孔。”
“我何时两副面孔?”我冷冷回他一句,只想着快把这人送出去便是。
“何时?都说江侍郎的女儿矜守品尚,可那日我怎么会在青楼见到你和董少爷?还有,我早听闻你师从张宣先生,他的遗作《捣练图》就是给了你,你刚还说我画的是真迹?”廖峭冷哼了一声“真是巧言令色啊。”
“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像是和廖公子无关罢。”我转过身看着他说:“别说我那是头回去青楼,我就是天天去寻了面首,也比你整日在青楼里欺辱人好!”我大声冲他喊道,反正这是我家院子,我不怕他,他总不能现在找人收拾我一顿。我继续道:“廖参领人前是领兵的名士,人后竟然在青楼里打一个弱女子。可真是辱没家门!太辱没了!”
廖峭突然“哈哈哈”笑了,道:“我可没有整日去那青楼,罢了,这也犯不着同你讲,那天那个贱人去了何处,她偷了我东西反过来倒打,江小姐竟也保了她?”
“廖公子说偷便偷了?”
“罢了,也不是个要命的玩意儿,再追究倒显得我没本事了。”廖峭又问:“江小姐和董少爷像是情投意合啊?可惜了,那董誉没什么本事,听说整日在家里写写话本,真是闲逸无用啊。”
“廖公子不爱看话本不看就是,爱去青楼您去就是,别的,廖公子可管不着。”我对他行了礼:“公子,到门口了,请吧。”
廖峭没有坐马车来,独自骑着马,走了两三步又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我这回站在自家门口有了底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回去。
走到院里,照晖还跪在墙角,见了我轻声喊道:“姐,父亲还在屋里吗?”
我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走前去狠狠踹了他一脚方才走开。
走到房里,姨娘敲门叫我去母亲那里用膳,我想着父亲一会又得说上我半天怕是饭也吃不好,就推脱我头痛脚痛肚子痛吃不下饭,姨娘又要人去请大夫,我连忙拦住说睡一觉便好了。末了,姨娘出门前问照晖去哪了,要他去吃饭,我喊道:“照晖出去了,而且我刚看他和黎副将吃过了。”
看姨娘走后,我连忙对愿儿说:“快去请公主来,让她那小厨房给我们煮点马蹄羹和沙葡丸子,我快要饿死了!”
“小姐你忘了,公主今天已经嫁去东宫了。”愿儿对我说,才反应过来,公主已经走了啊。
以后夜里醒来,再也看不到她房里那若隐若现的光,不知道到了东宫,太子还愿不愿意给她留一盏灯。从西凉来的玛依努尔,靠在我身上的滟滟,现在,还是成了嫁给太子的元夕公主。
袖子里有今日公主的喜糖,我剥了一颗在嘴里,甘甜的味道,我却想起,第一次给公主吃糖的时候她一口吐了出来,说吃不惯,只爱西凉的奶糖。
我叹了口气,翻出张宣先生留给我的画。我师从张宣先生不过四年而已,且是他最后那四年,平日里没怎么认真学画,不过是陪他说说话,看看他裁纸磨墨,老师也很少动笔,偶尔黄昏一时兴起,作一幅到天亮。老师去时烧了所有的画,却将《捣练图》给了我,也不知谁说了出去。
他去时不过三十余岁,一生没有功名,人人皆知他的本领,一生未曾婚娶,整日画一幅仕女图。我也问过老师,这画上的女子是何人,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老师是带着遗憾走的,他写了一张字又烧掉,烧前我悄悄去看了看,上书:“春风得意马蹄疾,几家欢喜几家愁。古来学子千千万,名落孙山者泛泛。
你可曾见,我数十年寒窗攻苦,终于此凄别。
你可曾见,吾念汝十载,而亦不来见一眼。
比不得,比不得,家世,运道,天赋,通通比不得。
不如归去,看那雪满南山,看那山水如梦,看那俗世红尘。
摆渡,摆渡,惊起沉睡鸥鹭。”
老师走的时候叮嘱我,他下葬要穿一身红衣,每个人都要开开心心来送他,千万不要哭。
其实最后送他的没有多少人,父亲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没有给他换上红衣,依旧在他的灵前哭个不停,我也哭,哭着没能为老师做好最后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