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扶桑姑娘哭了半天,说自己家中父母因病故去,自己上临安投亲却被卖到这烟花地,第一日挂牌便被廖峭指名,她太过烈性不愿屈从才惹恼了廖峭,被他折辱。她哭得动情,我也一时觉得她太过可怜,便要替她赎身。
老鸨在旁边看了半日戏,听起我要为她赎身便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两银子才愿意放她走。
谁出门能带三百两,我摸遍了全身上下才凑出十两银子,末了董誉掏出一百两的银票,黎副将直言回去取些钱来便是,我怕老鸨再加价,便取下一串珍珠手链,其实是小时候董誉打坏了我的碧玉钏赔我的,我很舍不得,看着姑娘可怜才肯拿来换。
最后扶桑姑娘拿了卖身契还是哭个不停,说自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董誉对我道:"你都帮她赎了身,不如带她回去,在你身边端茶倒水也好。"
我反问:"你怎么不带她回去?"
董誉不看我,只说:"我父亲要是知道我从碧桂园带个姑娘回去,往后你就见不着我了。"
我其实也不想扶桑和董誉回去,想了想便答应了让她在我身边做事,只是多养个人而已,想必父母亲也不会有异议。
回去路上我和扶桑姑娘坐在马上,黎副将在下面牵着马。我求着黎副将不要将我在碧桂园的事告诉旁人,尤其是父母亲,黎副将“嗯”了一声,抬头冲我微微一笑:“那小姐带末将去妓院的事,就这么算了。”
我一时语塞,小声道:"我还不是为你好嘛。"
"那末将多谢小姐关心了。"他说。
“你不会生气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真的…”
“我怎么会生小姐的气。”黎副将温和地说,“不过,那个姑娘长得老气,我不喜欢。”
"那你觉得扶桑姑娘怎么样?"我突然来致。
黎副将这时不搭理我了,我才觉得自己当真无趣,便不再提起。
近来或许是太不安生的缘故,我在家中这几日都不敢生事,安心等着哪天董誉来取扇子。扶桑姑娘天真烂漫,愿儿知道了她的身世应是有了共情,俩人情同姐妹,关系甚好。
那日,我和公主在玩双陆棋,照晖过来送我一把小匕首,上面镶了珍珠,样子精巧,我很喜欢,问他干嘛送我一把匕首,让父亲知道还不骂他。
照晖道:"这是黎副将亲手打的,上回我在山上找的铁石打了剑后还余些料,就给你打了匕首,让你防身用。"
“奇怪,送女子匕首。”公主拿起匕首说,"倒是锋利。"
“那你替我谢谢黎副将。”
照晖走前又朝公主作揖行礼,公主却不理他,待照晖走后,公主睥睨地看了一眼门口,说:“你们中原男人,礼数太多,让人生厌。”
其实我知道她是讨厌照晖与黎副将,恨他们征战西凉,便说:“滟滟,你再厌中原男子也没办法,开春你就要嫁与太子殿下了。”
见公主不说话,我继续道:“我看沈先生的礼数周全得很,公主怎么肯与他亲近?”
公主脸色一沉,良久不说话,随即又抬起头道:“我成婚后,沈先生还可以跟着我吗?”
想必公主和沈先生同为西凉人,平日里又呆惯了,以后有沈先生在身边也能顾得生活周全。我说:“你放心,到时我去求父亲,肯定让沈先生跟着你。”
她点点头,我继续道:“到时你与柔荑同嫁,你是侧妃,柔荑为妾室,希望你可以对她多加照料。”
“我会的,她是你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公主干脆的答应了,我便觉得放心不少。
在公主大婚的前两日,父亲让我陪着她去红螺寺上香祈福,难得让我出门一趟,扶桑和愿儿也高兴,便一行人欢欢喜喜出了门。
我与公主同坐一辆马车,沈先生在外御马,路上公主给我唱了西凉的童谣,我觉着好听,缠着她为我歌了一路。
路途太长,好一会儿才到了寺庙,门前主持带着一行人,像是等了许久,见公主下马都躬身行大礼,公主怕也是惯了,点点头便跟住持进了寺中。
她没有见过寺庙,到处观望,走走停停,末了指着那首诗问我何意。
我一看,写着“妩媚红螺藏绮梦,逍遥画艇共沧浪”。
我笑她:“红螺寺是求姻缘和满的地方,你说为何意?”
住持领我们跪着念了一个时辰的佛经,我站起来后腿都伸不直了 ,公主倒是精力充沛,又跟着主持求了签,摇了半天筒子,倒出来一看,是中签,上书“愁眉思虑暂时开,启出云霄喜自来;宛如粪土中藏玉,良工一举出尘埃。”
我听着倒是觉着奇怪,旁边小沙弥道:“此卦阴阳和合之相,小人逢凶,君子顺吉。”
只见住持用眼光示意小沙弥闭嘴,对公主说:“公主乃救国救民之功臣,实为贵气之人,必能得处无失,损中有益,凡所谋者皆吉也。”
我见公主发了呆,想必她也不大懂此签意法,便替公主谢过了住持,道:“你是好人,定会万事顺意。”
公主道:“小人逢凶,君子才能化吉,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女子便与小人同辈,我哪能有什么好事。”说完便把签子扔在地上,吓得住持和小沙弥扑通跪下。
“不是这样的,这个小人和俗语里的小人不一样的,你不信大可去问沈先生,莫钻了牛角尖。”我忙捡起来,对她解释。
“我才不问他。”公主面色似有不悦,我拉她往殿外去。
“你不求一支签吗?”她问我。
“我求什么,若是上签,你一比较,定是不高兴了,若是下签,我心里不安,也不高兴了,若是中签,也没意思,我求他作甚?”
公主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方才路上来的精气神全没了。
庙里种了一片花儿,早春天气暖和,开得十分艳丽。
远远看见愿儿和扶桑在回廊上坐着斗草玩,我也折了一把过去,刚坐下,就发觉谁从背后给我发髻上插了一朵花,我以为是哪个小丫头,拿下来一看,是一朵娇粉的芙蓉。
“你可求了姻缘了?”是董誉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我一惊,他来庙里做什么?近日里见他倒是很勤。
董誉眼睛瞥了一下愿儿和扶桑,道:“叔父让我来替柔荑上柱香,为她求个顺遂。”他坐到了我边上,又问:“你可求过姻缘了?”
我摇摇头:“我才不信这些东西,神佛鬼魅都是骗人的。”
“你可不能乱说,这还在庙里,你不怕冲撞了菩萨 ,以后姻缘不顺怪谁去?”董誉拦我。
我没有乱说,以前母亲整日吃斋念佛,见神便跪,但大哥还是故去了,这么些年家中也无人敢提起,想到心里便隐隐难过。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操心你这姻缘,若真是没人要你,我娶你便是。”他不看我,就那么笑着说。
“呸,你才没人要。”我红着脸骂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高兴的。
“拿着,我走了,呆久了也不方便。”董誉塞给我一朵芙蓉,让我再次想起来那个梦,等我下次见他,一定要他给我把故事讲完。
回府路上,我悄悄问愿儿,有没有去碧桂园赎我的手链回来,愿儿只说,她去时那老鸨已经将手链卖给别人了,也不知是谁,怕是找不回来了。我有点失落,也无处发作,只好作罢。
到了第二日,公主的婚服送来了,朱红色的绫罗点缀着宝石珍珠,足有两斤重,那发冠也是珠光璀璨,惹得我有点羡艳。
西凉有使臣前来,同时带来了百人车队,那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成了山,里面皆是公主的陪嫁。王公贵族也都上了贺礼,整整齐齐摆在后庭。从我记事起,这是头一回我家的院子放了这么多东西,甚至都没了落脚地儿,那一箱箱的金光耀人眼,只可惜明日就要搬到东宫去。
那一日公主被一群人簇拥着,梳妆浣洗了一整日,明明是明日才成婚,她今天便忙成这样,从她脸上我也看不出开心,或是不开心。
吵闹了一天,晚间公主终于得空和我说说话,刚坐下,太子派人送来了一只锦盒,我撺掇着她打开,里面放着一支木钗。
明明不曾见过,也无多少情谊,为何送支木钗?在我印象里表哥是个寡言少语的沉稳人,也不见他送过柔荑这般物件,大都是首饰字画之类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同公主说起。
“表哥也算是雅致,别人都送金银,他偏送木头,这就像,那个千里送鹅毛你知道吗?是一个意思的!”我略有尴尬地圆道。
“我知道,太子殿下喜欢柔荑姑娘,娶我也是迫不得已,或许在他心里眼里,我便是块无趣的木头,柔荑姑娘才是解语花,才是心心念念的人。”公主道。
“滟滟,你别这样,来日方长,你和表哥慢慢培养感情便是。”
公主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枣月,我一点也不喜欢元夕这个封号,自从我来中原之后,我总觉得生命走到了尽头,就像这个封号一样,夕在我西凉里便是尽头之意。他们说不能够再叫我玛依努尔,玛依努尔从来中原的第一天就死去了,现在要嫁与太子殿下的,是元夕公主。”
我想告诉她,元夕的本意是美满和乐,可这到底不是她所知的元夕,我知道她一定想让我听她说下去。
“你同我讲起柔荑姑娘,其实我很羡慕她的,羡慕她能嫁给自己从小喜欢的人,羡慕她还能留在父母近边,更羡慕她有为自己寻死的勇气,我倒是连寻死也不敢的……我怕只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公主一字一句地说,脸上流露出温柔可怜的神情,我对她道:
“你是西凉和我朝的恩人,两国的子民都会爱敬你的,你也不必伤心,我弟弟说西凉的铁骑十分厉害,你们西凉皆勇敢之辈。”
“世人皆知西凉铁骑甲天下,不见悲凉十室九户无儿郎,家家皆缟素。”她仰起头说了一句,又俏皮地转过头对我笑:“这是沈先生写的。”
其实我见过的,我见过沈先生一笔一划在纸上写道:“君只见西凉三十万铁骑,君不见清凉山三十万石碑?
三十万军最勇,三十万碑最痛。
世人皆知西凉铁骑甲天下,不见悲凉十户九室无儿郎,家家皆缟素。
君只见文人相轻武人相争,君不见书生提刀甲血战卒?。”
他所写皆是汉字,是写给中原人看,而不是写给西凉人看。
“枣月,你明日可否陪着我?”元夕握着我的手:“我有点害怕。”
见她这般我略有动容,差一点答应,想起柔荑孤孤单单一顶小轿抬进东宫,便扯谎道:“滟滟,明日你大婚去的都是两国重臣,这样的场合我怕是不能陪你的。”
她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嫁衣。
壬未年三月廿七,西凉来的元夕公主嫁与中原太子为侧妃,那烟花声响彻了整个临安城,朱红的锦缎铺满街市,花车边的奴仆不停撒着糖,臣民都去抢,他们跪在地上说:“愿太子与公主恩爱美满,百年好合。”
一旁的史官循环往复地念着:“两朝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我朝幸,是西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