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年的光景,照晖看着老练了不少,眉间隐隐约约有了沟壑,我见到他当即又哭又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只怨着他干什么不好好做学问,非去军营里博功名,照晖笑笑说:“姐,别哭了,有旁人呢。”
我先是给他介绍了公主,让他恭敬行了礼,又看了看他身旁的男子,赶忙擦了擦眼泪,问照晖这位是谁?
“这位是当年同二殿下同征西凉的勇士,是我的救命恩人。”照晖把这位推到我面前说:“他是西北禁卫军的副将黎冗。”
我听了便躬身道:“谢过黎副将。”
旁边公主听了,头一回发了脾气,把手中的箭重重一扔,又转身将投壶狠狠地踢倒,转身便走了。我叫她,她也不回头。只有怪照晖:“都怨你,说什么西征,让公主伤心。”
照晖嘿嘿一笑,只说着快去见父亲母亲,嚷着一路行军操劳,要吃一顿好饭。
等到了前庭又是一段苦情戏,姨娘和照晖抱着哭成一团,父亲欣慰说照晖到底大了,母亲在一旁抹泪。
好在我方才哭过了,立于一旁张罗着布菜,黎副将显然少见我家这般的场面,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尴尬,便过去递给他一盏茶,他接了茶道谢,我连忙抓住话柄道:“黎副将是我们家的恩人,救了照晖,想必一定身手不凡吧。”
“小姐缪赞了。”黎副将的话也简短,让我想起了沈先生,不过他倒没有沈先生那样冷冰冰石头一样,倒是行为和善。
“黎副将尊名为冗,是哪个冗呢?”我问他,这倒是真的好奇。
“冗余之冗。”黎副将低声说道。
怎么起这样的名儿,我也不好多问,又问了他行军路途之事,他也一一作答,不像沈先生一样说“这不是小姐该知道的事。”
到了饭间,父母把黎副将尊为上宾席间不停地夹菜,问起黎副将的家事。黎副将说自己是北城人,早几年被二殿下招安,一同西征,打了几场胜仗便加官进爵封了副将。我想了想,照晖也是一年前西伐得胜才去的西凉戍守边关,当时皇帝要在群臣中挑些年轻人去镇关,贵妃娘娘力荐照晖,让他小小年纪就去了那蛮荒之地,想来他不过小我几个月而已。
照晖大口吃着饭,这时愿儿端上一盘翠炒豚肝,照晖见了便皱了眉头,一把推的老远,脸上泛起不好的颜色,姨娘忙问他怎么了,他只道:“快端下去罢。”
母亲忙招呼着人端走,良久,饭快吃完了,照晖才说:“刚去西凉那些日子被余孽暗算,倒在沙漠里出不来,那漫天的沙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没补给,最后只有杀了马吃才活下来。当时夜里冷,我划开马肚子钻进去,闻着一股子臭气,还以为是肠子肚子里的味儿,最后切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马肝,那味儿真难闻。不过没法子,最后饿得久了也得吃了。”照晖说完笑了笑,席间却安静下来,姨娘见状忙起身说去拿汤,其实我看见她转身抹了泪。我也觉得难受,但作为女儿调节这席间的氛围很重要,我便说:“好在我弟弟命大,安然无恙回来了。”
“什么命大,最后马都吃成架子了,我还没走出来,是黎副将风沙里走了大半个月才找到我,人都被沙子埋了半截,他把我拉出来,一步一步背回去的。我当时醒来还以为是梦,结果有吃有喝是真的。”照晖真是个没心肝的人,不见家里男默女泪,还不停地说下去。
父亲听了端起盅子对黎副将道:“多谢黎副将,老夫再代江府上下敬您了。”
黎副将也赶忙起身回敬,道:“照晖身份低微,保护少将那是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照晖继续埋头吃着饭,看着没心没肺,像是饿了很久。
吃完饭,我本来还想再与照晖说说话,但母亲说让我早点回去,照晖洗漱了还得跟姨娘说上一阵子话,便悻悻走了。
第二日我醒的很早,天还蒙蒙亮我便起来了,却看见前面院子里也有着亮光,走过去看,原是照晖一早也醒来了,说他早起惯了。我见他穿戴得十分整齐,还带了袖子里也沉甸甸的,想必是装了银子要上街去,便要他带我一起去。
“我今日是要和黎大哥出去巴山找铁石来打剑,不是去街上玩儿的,再说,我知道夫人近日不允你乱跑,去去去快回去天还早还能再睡会。”他不肯带我,要推我回去。
“不行,你若是不带我出去,我便告诉姨娘你偷了她的镯子去卖钱。”我抓着栏杆不肯走,道:“带着我罢我不会添乱的,我在家这么些天都要憋死了。”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敢拿出来诓我。”照晖没办法,缠了半天最后答应带着我。
黎副将这时过来说,马都备好了准备上路,看见我要一同前去,不免惊诧了一下,我问他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他回:“那倒不是,不过我驯的都是烈马,小姐可得坐稳了。”
我们三个悄悄从后院溜到马棚,黎副将为我挑了一匹小马,确实性子刚烈,我一骑上去便有了异动,好不老实。本就马艺不精,再骑这么个马,更是不如跑得快。
我一路跌跌撞撞,在马上担惊受怕,照晖直言不如让我早点回去,我不肯,这么早回去了也得被说教一通,便说:“不如你们两去山上找铁石,我自个儿去街市上逛逛,约个地方等着你们就是。”
照晖却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想了想要黎副将陪我一同在街市,他去山上找铁石:“反正我对这山上熟,铁石多,一会便拿马运下来了,黎大哥你没来过临安城,正好让我姐带你逛逛街市,西境待了这么多年,怕是没怎么见过女人罢。”
“别乱说,那你早点回来,我定护着你姐姐周全。”黎副将冲照晖说,我其实本来就不想与他们一起上山,只想跟着混出来独自转转,一会还能抽空去找董誉,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进宫一趟。
但眼下黎副将都愿意陪着我逛街市,我也不好推辞,值得乖乖和他骑马往街市走去,路上,我想起方才弟弟那句“没怎么见过女人”,便有了主意,便随处栓了马,拉着他往东市走去。
到了街上,黎副将一直走在我身后,我好容易才说服他和我并排行走,问他:“黎副将在西境呆了有八年吧,那你有没有见过西凉的女子?”
“军营驻扎严肃之地,不便女子出入。”黎副将说话不紧不慢,人也十分温和。
”那黎副将参军之前,可有中意女子?”我继续问。
“黎某当时年龄尚小,所以……”
“那就是没有了。”我说:“黎副将,待会我想去拜访我一个朋友,我带你过去,你在楼下等我可好。”
黎副将点点头道遵命,我说你不用和我这样客气的,他却笑而不语。
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碧桂园,这便是临安最有名的青楼,里面各色美女千娇百媚,虽我从没来过,可我不止一次听董誉说起这里的女子有多么多么勾人,他倒也是听别人所说,若他是敢来,他爹一定打断他的腿。
可黎副将就不一样了,他在西北边陲呆了这么久没见过女人,今日也该好好让他消遣消遣,刚好我也得空去找董誉。黎副将虽看着严肃了点,可说了两句话也能发觉他是个性情温良的人,想必也是少年意气,肯定愿意寻红颜一乐。
我怕从前门进去太过张扬,那一群莺莺燕燕吓道他,毕竟看得出来他在我面前还是想做个正人君子的,便带他从后门进去,后面无人,黎副将突然拉住了我,指了指门匾问:”江小姐,这是何处?”
上书“滴不尽相思血尽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这是我朋友开的酒楼,一会你跟着我便是。”我骗他。
前堂十分吵闹,欢声笑语缠绵不绝,但是黎副将怕是没来过妓院,丝毫没有发觉,正合我意。到了里屋,我掏出一锭照晖那里顺来的银子给了一个小厮,悄悄对他说:“帮我开一间上房,待会我走了,要给我们家公子找最漂亮的姑娘。”然后对黎副将说:“黎副将,待会你去那间房里等我,我和我朋友聊几句便过来。”看他点了点头便袅袅婷婷地转身,到了门口飞快地跑出去,也不敢回头,得意洋洋地想着不知道他会遇见哪个姑娘,回头他一定会谢我的。
我跑到东市口想找我的马儿,方才是黎副将栓的马,也忘了他栓在哪儿,走过来走过去也没找到,街上人来人往,又怪冷,我正着急,听见有人喊我“照月”。
我回头一看,竟是董誉,我本要去找他却在这儿遇见了,或许便是有缘。我高高兴兴跑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呀?”
“你不是和我说,你弟弟回来了让我去找他吗?我今一早便去了,听下人说你们出去了,我想着肯定是上街来了,这随便转转就看见你了。”董誉只身一人,还是一副轻狂样子,我刚想笑他今日穿了身白衣裳,突然想到给他的扇子忘了拿,一拍脑袋喊道:“糟了,扇子还在我家里呢。”
“算了,你这记性我早想到了,改日我再去你家里取罢。”董誉敲了一下我的头,道:“今日出来,柔荑还拖我向你带话,说她很好,让你啊,别操心了。”
说着,他便拉我朝街市里去,说是随便逛逛。我边走边说:“今日我母亲都不许我出门,过几天我找个机会进宫去,一定看看柔荑。”
“就知道你耐不住,柔荑说让你别找她,过些日子她大婚了,从宫里出来,还不是大把时间和你折腾。”董誉今日穿的像个读书人,说话也懒懒散散。
“我只羡慕柔荑,往后嫁出去,总算是没人再管教。”
“她嫁的可是太子,上面还有一个公主,怎么可能自由,再说,你羡慕她自由不如也早早嫁人便是。不如嫁给我罢,我娘死的早,家里也没什么姑嫂,嫁给我了没人管教你。”他冲我低头一笑,也不知是认真还是调笑。
我用力一把把他推开,道:“谁说要嫁给你。”心里不免有些欢喜。
走着走着到了桥头边,这时见另一头吵吵闹闹,像是碧桂园的画舫,这时才想起来,我刚是拉黎冗从后门进去的,这桥对面便是碧桂园的前门,这时怕他正在里面风流快活,我拽着董誉过去船边凑凑热闹。船中央筑了一个高台,临安的三个名妓正在上面跳着舞,我混在人群中正看得出神,董誉却把我一拉,用手指着另一边船尾的地方,说:“你看。”
只见船尾有个穿着黄衫的姑娘,跪在地上,背影倒是不卑不亢,像是说了什么,对面的一个清瘦公子哥一脚便踹在她身上,我气极了,问董誉:“你还让我看,你怎么不去拦着?”董誉道:“那是廖阿文的长子廖峭。”我一听便更气了,父亲常说廖阿文为人阴狠,果然他的儿子也不是善类。
我跑过去对他说:“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你干什么打她?”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戏谑道:“小娘子你也是出来寻欢作乐的?”见我瞪他又说:“小人也是寻个开心,不想这贱人冲了我,小娘子你说,出来便是寻开心,她让我不开心了,我可不得教训她。”说完又一脚踩上黄衣姑娘的手,姑娘凄厉地叫了一声,我见这廖家带的人多,也不好与他纷争,陪笑说:“不知这位姑娘哪里得罪了您,我替她赔不是,您也是有身份的人,便算了此事罢。”然后我转头对姑娘说:“快给公子道个歉,这件事便算了。”
廖峭脸上还是戏谑的笑并不说话,地上的姑娘却缓缓抬起头道:“我才不会给人渣道歉。”
“你再说一遍。”廖峭又是重重的一脚,若是落在我身上怕是要咳出血,我一把推过去,道:“你一个男人,跟这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这时董誉一把手抓住我,我吼他:“你抓着我做什么?”
廖峭用脚尖踢了一下她的面颊,道:“拿出来,我不追究了。”
"你拿了他什么东西,给他就是了。"旁有路人相劝道。
地上女子奄奄抬起头道:"小女子并未拿他物件,实属这无赖想强迫,小女子宁死不从才被他这般折辱。"
廖峭轻轻冷哼一声,旁边的小厮围上去对女子又是一记重拳,喊道:"我们家公子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货色!"
我刚要上去拦却被拉住,董誉这时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却依旧笑着对廖峭道:“廖参领何故动怒,拿了你什么,我替她陪便是了。”
廖峭回头斜着眼睛看他:“我当是谁,董少爷今日也想出头了,怎么,这拉着一个心里还怜着一个?”
董誉的笑像是僵在脸上,他说:“先让这位姑娘起来罢。”
廖峭却一脚踩过去,轻声道:“董誉,这是我的事,你赶紧带着你的相好,滚。”
我却急了,冲他喊道:“不带你这样欺生人的,天子脚下你敢这样没有王法?”
廖峭转头看着我,又是一脸轻蔑的笑:“王法?王法是你定的么?”末了,他转过去对小厮说道:“一起打吧。”
瞬间一群人将我俩围住,我有点害怕起来,忙拉着董誉问道:“怎么办?我们不会被打死叭?”
董誉把我拉在身后,眼见着他也紧张起来,说:“你快带那个姑娘跑。”
我回头一看,姑娘已经晕倒在地,这么多人围的水泄不通我怎么带她跑呀?
那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劈头盖脸就打过来,我只吓得躲在董誉身后乱叫,想着万一当街被打让父母亲知道了,那可不得把他们气死。这么多人董誉显然招架不住,我只后悔以前没好好规劝董誉多练练拳脚,更后悔自己没能学个防身的本领,一转头董誉被人推到在地,我想去扶他却喊着让我快跑。哪里有跑的机会,眼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棍子就朝我头上使过来,我竟吓得一动不动也不知躲开,心想完了完了,这下我年纪轻轻便因为管闲事横死街头了。
谁想那根棍子终究没有落在我头上,一只手臂横在了我面前,随即便把我眼前这个男人一脚踢开,好身手,我一看,原来是黎副将,我才想起来还把他扔在妓院,忙喊道:“黎副将,快去救他!”
只见黎副将三两下便打散了聚在一起的人群,拉起地上的董誉推到我这边,又反手掏出剑吓退了几个小厮,廖峭这时脸上无光,冷着眼疾步过来一把抓住黎副将的剑刃,显然他力气不胜,黎副将一抽手生生把廖峭的手划出血痕。
我扶起董誉到一边,他捂着胸口问我:“这是哪位?”我只悄悄告诉他,这是西北禁卫军的黎副将。
黎副将又执剑朝廖峭使去,廖峭却闪避得很快,甚至嘴角还有一抹邪笑,最终黎副将一剑指着他的咽喉,那毫厘之差让人心惊,廖峭恨恨地轻蔑他一眼,口中道:“罢了,着实是廖某技不如人了。”
黎副将飞快收了剑,那入鞘声吓得我一惊,他对着廖峭敷衍地作揖。
廖峭对着小厮使了眼色便离开,他的手还滴着血,走远了许久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本想狠狠瞪回去,却一时忘得干净。
黎副将过来问我可伤到,又说:“我在房里等了小姐许久,听着楼下闹闹哄哄,便出来一看,哪想就是小姐,怎么会招惹上那样的泼皮?”
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好意思看他,赶忙跑过去扶起地上的姑娘,她半晕半醒站不起来,董誉将她抱起,进了屋子,放在榻上。
我本想赶紧离开,董誉拉住我:“你费了半天功夫,干脆等她醒了仔细问问经过。”
心想也这样了,不如等她醒来看有何能帮她的。这黄衫姑娘看着纯良可爱,沦在这烟花地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苦楚,真是可怜。便在这里等她,也添油加醋连蒙带骗地给黎副将解释了一通。董誉一直默默看着窗外不说话,我也有点难过。
良久,那个姑娘终于醒了,能仔细说话后她低头轻轻说:"小女子名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