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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

皆成心上秋

终究还是下起了大雪,夜里稍稍觉得暖和,一觉醒来就见白茫茫一片,愿儿提着一壶热水跑进来,鼻子眼睛像是冻得通红,我只记得前几天她说家里姐姐病了回去照料些日子,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我问她:“愿儿,你姐姐可大好了?”

愿儿背过身,往盆里倒着水,说:“我回去那天,我姐姐便走了,昨日已经下葬了。”

我刚睡醒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端着盆到我床边说:“没事的小姐,我姐姐走了是好事,她被那个恶人折辱了大半辈子,现在总算不让我为她伤心了,我以后一心一意跟着小姐便是。”

愿儿从小便被卖到我们家和我做伴,她生的憨厚,人也勤快,比我大那么几岁,可是到底几岁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我只知道她家里有一个姐姐,长得花容月貌却也和她一样早早卖给了别人做妾,那家主人妇人皆不是善类,常把她姐姐打得半死,她也曾求过我要了钱想赎她姐姐回来,偏她姐姐又怀了孕,念着孩子的道理死活不肯离开。如今这般,我一个旁人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接过她手里的热毛巾,敷在脸上,对她说:“愿儿你放心,我以后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让你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愿儿笑了出来,道:“只要小姐能给自己找个好人家,我便满足了。”

听到她这话,我不免又想起柔荑,轻轻叹了口气,愿儿想必也听到些什么,她对我说:“这几日雪大,小姐还是好好呆在府里,别让夫人担心。”

“我母亲是不是不让我出去呀?”我问她,这几日我求了母亲千百遍,她的态度倒一回比一回坚定。

愿儿帮我穿上冬衣,轻轻点了点头。

我梳洗好走出屋子,听见院子里欢声笑语,原来是元夕公主和几个小丫头在院里打雪仗。

公主穿着明黄色的衣衫很是好看,她在雪地里追着跑着,头发上覆了一层白雪,看到我远远便朝我招手,叫我“枣月”,她向我跑过来,兴许是跑得太急了,我眼看那厚厚的雪让她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正要惊得喊出来,一个人飞也似的疾步过来拉住了她。

原来是沈先生。

沈先生看到我,握住公主手腕的手便不自觉放开了,他忙转身跪下道:“请公主恕罪。”

“哎呀又怎么了,”我快步走过去说:“你不是拉住她了吗别恕罪了,再说她也不一定听得懂呀。”

公主面色微红,她忙扶起沈先生,道:“起来,起来。”

她又对我说:“枣月,你来。”

我随她到房里,只见桌上放着几张字,写得不错,想必是沈先生的字迹,抄录着《春江花月夜》。公主指着“滟滟随波千万里”那一句问我该怎么读,我便给她念了出来,她又问我意思,我便说,这句意思是月光照着春江,随波浪闪耀千万里,她还是一脸听不懂的样子,我说:“就是波浪流了千里万里,那水光也跟着波浪流千里万里,公主,其实你现在读这些有点着急了。”

公主若有所悟点点头,又说:“不要叫公主。”

“那我该叫什么,元夕吗?”

她又摇摇头:“我不叫元夕。”

这时沈先生进来了,他说:“元夕是皇帝给公主的封号,公主的本名是玛依努尔。”

“玛依努尔?”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名字。

“在西凉话里是闪烁的月光。”沈先生倒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但是,请小姐还是唤公主的封号为好。”

“闪烁的月光?我的名字里也有月亮,我们可真是有缘。”我对她笑笑。

“中原人有两个名字。”公主看着我,“你有吗?”

想来她说的便是字了,我便说没有,我也不做什么文人墨客,再说女子大多不取字的。

“我想有字。”公主对我说,然后捧起方才让我读的诗句说:“你能否,从中为我选?”

我从未给别人取过字,想着公主也是一时兴起,便随便看了看这首诗,随口道来:“公主名中有月光闪烁之意,不如就用方才那首诗的字—滟滟。”

她显然开心了起来,念到“滟滟随波千万里。”

沈先生这时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他总是喜欢摆出这样深不可测的架子,小声道,这字我和公主叫着玩便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窗外的雪越发大了,和公主玩了半日双陆棋,我也一直心不在焉让了她半日,见她越发高兴,我却想起柔荑还在苦着自己,瞬时便了无兴致,棋子一收便说我要去陪母亲用膳了,起身行了礼就要走。公主见我突然变了脸色看向沈先生,沈先生也只立于一旁道:“公主,您也该去用膳了。”

我气呼呼往前厅去,愿儿在身旁小跑跟着,猛然一看,像是父亲身边的仆从端着茶盏从小院里出来,我心想定是父亲回来了,便借口风大让愿儿先回去给我拿披风,自己一个进了小院。

下午人也惫懒,门口的小厮打着瞌睡,我走到门边上听见父亲在里面和别人说话,悄悄过去一看,似是翰林院的侍读,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总是爱教训人,我就准备走了去母亲那里用膳,却听见侍读说,董尚书这到底是倒戈了,我一惊,继续猫着腰躲在窗下,听见父亲说:

“四殿下虽说年长,可到底没有太子沉得住气。”

“刘崇归倒了势必让董杭怕了,哼,幸好他有个宝贝女儿,能让他再番一次盘,这个老东西。”

“如此看来四殿下确实护不住人,但太子今日的态度到底让人摸不清…董杭看着倒是真心投诚。”一阵踱步声。

“那老东西求了皇上要与太子结亲,他这次要是押对宝以后便贵成国丈,真是好命啊。但这廖家算怎么回事,我们不是给他铺道了?”

“廖家是成不了气候的……钱庄的事可以加点紧,年后这太子同娶两房,不知道有多少人情多少开支,再者,董杭往后同我们为太子做事,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也收敛些,别让……”

我正听得起劲,谁想门口愿儿突然喊我:“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姐?”我随即惊得站了起来。

父亲和侍读听见响动猛地回头,怒喊道“谁?”见是我,父亲骂道:“混账东西,跑这里来做什么,没声没响谁教你的规矩?”侍读也在一旁嫌弃地看着我,真是个讨厌的老头儿。

我忙装作娇俏无辜之状,道:“父亲,母亲让我来喊你一同用膳。”

父亲用眼神示意我快走,呵斥道“退下!”

我走出小院重重吐了一口气,看着身边的愿儿,便捏她的脸:“你可害苦我了,怎么回事,一点眼色也没有。”今日到底寻得一件高兴事,听父亲的意思,尚书是求了皇上把柔荑许给了太子,总算是了了她这桩心愿,想必柔荑这回也不见得去寻死觅活了。公主也是性情纯良的女子,他们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难过。

到了母亲那里,我兴高采烈告诉母亲柔荑总算如愿以偿,母亲得知我偷听先是斥责了半天,又是些耳朵起茧子的话,但末了母亲又对我说:“你是个好姑娘,母亲只希望你懂事就好。”

“意思就是父亲母亲安排什么便是什么嘛?”我撇撇嘴。

“你这死丫头。”母亲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母亲对我说:“我知道你想着什么,如今你定是以为,你爹和董尚书同为太子一党,定能促成你和那董誉,你听娘说,你要懂事。”

这到底是应了我和董誉还是没有呢?我也不敢问,只见姨娘在一旁笑道:“大小姐放心,老爷夫人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我对柔荑也说过的,但是现今我才知道,这句话从别人嘴中说出来,真的是一点分量也没有。

饭后父亲又训斥了我,让我跪着,好容易一顿说教后,我小心地问他柔荑以后是否会和公主一样住在我们府上,父亲直言不可能,柔荑是不必学什么汉俗规矩,再者她今日已被贵妃娘娘诏进了宫去,在大婚前怕是都要呆在宫里。

“为什么?”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总之,近来你便安心呆在家里,陪着公主学学字,我也是太惯着你了,无法无天,什么都想掺一手!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这次皇家的婚事你也敢动那歪脑子,还有白天里那样无礼无矩,真让我没面!”父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开始了他的说教,幸亏我不是男子,否则如此不成器定要将父亲气死。只得接着跪下,但久了膝盖生疼,回头路也走不好了,于是顺势往地上一倒,虚弱趴下,一气呵成的晕倒在地,父亲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愿儿赶忙跑过来说:“小姐这几日忧思成疾,身体虚弱,肯定是跪久了身子受不住了。”

父亲赶忙扶起我,急着说:“快去请大夫!”

我睁开眼悄咪咪一看,随即又头一转装作晕过去,只感觉到父亲抱着我放在榻上,然后屋子院子里大呼小叫地要请大夫,一会母亲过来又是一顿嚎,怪父亲又罚了我,父亲又叹气和母亲争起来,姨娘一下坐到我床边摸额头,一下又到门口喊人问大夫,一下子又去拉架。

我倒是真的乏了,倒在榻上也不想起来,突然想起来白天里在小院里听的,当时只高兴着柔荑的心愿算是达成,仔细想着父亲和侍读说到四殿下和太子的党争,我虽不关心政事,理了理倒也清晰起来。父亲虽是礼部的人,看着和董尚书也来往亲厚,但实际我们江家出了贵妃一脉,是太子的母家,父亲自然是向着太子。而董尚书之前估摸是四殿下一党,和刘崇归廖阿文同扶持四殿下,不过前些日子似是出了卖官一案,临安城死了不少人,刘崇归大人家里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定是冲击了四殿下一脉,这时候董尚书倒戈倒也不奇怪。但是柔荑呢,或许是她心里真的钟情太子,刚好被她父亲借机做了墙头草,虽尚书嫡女委身做小不怎么好听,可一次薄面换宗族此后的荣华像是也值得。我只是担心,到底是柔荑被她父亲算了进去,还是柔荑自己也是做了一出戏呢?若真是这样,那便不是我认识的柔荑了。

我安慰自己不要乱想,在榻上小心地把腿换了个姿势,像是没人发现,只听见愿儿跑进来说:“外头雪大,大夫怕是不好走,夫人别急。”

母亲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夫太慢了,他还没来我便睡着了。

我像是梦见了小时候董誉将给我的那个故事,走进了一个大院子,那四周的墙都高极了,我不喜欢有点想出去,朝门边走着走着却发现院子中央开了一朵芙蓉,是黄色的,我很高兴,想必董誉让我画的便是这朵,我跑过去摘下来,想拿回去给他看,刚折断便慌了神,董誉说这朵芙蓉是一个小姐变得,那我折断她岂不是死了?

手一缩,吓得把花掉在了地上,奇的是地上明明有了一朵,花杆上的芙蓉却还在。我也是手欠,又折了一次,眼见折下来两朵花了,那花杆上还是孤孤单单开着一朵花,不多也不少。

我吓得猛然坐起,终究从梦里出来了,一起来,父亲和母亲都守在我床边,愿儿端了水过来让我喝,父亲说我近来歪心思动多了,劳心劳力也怪可怜,让我好好歇着罢。我一听连忙佯装地咳嗽几声,委屈巴巴看着母亲,又是几句耳朵起茧的关心。

最后,母亲让人送我回后庭,我试探着问道能否进宫去找柔荑,母亲慢慢地说不行。我知道,母亲要是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或者讲道理,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她要是慢慢地简短地对我说,那就是已经盖棺定论不容我再胡闹了。

这一年最后的日子里,我整日呆在家里和公主学学词句,听沈先生面无表情地讲一些道义礼法,我很惭愧,自己对道法的了解竟还未有一个西凉人知晓得仔细,并且学起来也不如公主用工,她每日练字几个时辰,我一看写来写去还是那一句“滟滟随波千万里”,好在她话也说得越来越流利,除了那句“枣月”死活改不过来。

我却依旧莫名地忧虑。

我最后一次见柔荑是她满脸泪痕的模样,董誉最后一次见我也是我满脸泪痕的模样。我没有忘了董誉让我画的芙蓉,为此我特地让人去街市买些芙蓉回来,只可惜这是冬日,最后还是买了些芙蓉的字画准备临摹,但这些画上都是粉的红的芙蓉,并没有他要的黄芙蓉。我没有见过黄芙蓉,四处问了人也没听他们见过,想来又是董誉随口杜撰来哄我。但我还是照着梦里梦见的画了一朵黄芙蓉,画了多日,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父亲也说我难得勤勉起来,不免有些得意。

终于到了年下,天或许终是回暖了罢,那雪好歹停住了,那一日,我在回廊上和公主投壶,一个没注意力气使得大了些,把箭扔得老远,回廊边走来一个人轻轻松松两根手指便夹住了箭,是个长相周正的男子,左眼有一道长长的疤,不过我不认得他,正想问是谁,旁边走过来一个俊朗的少年,对我喊道:“姐,我回来了。”

是照晖。

一将功成万骨枯,眼前这个少年的眼底突然就有了苍凉,一年前他走的时候豪言壮志意气风发,笑意盈盈地朝我挥手作别,而今归来带着满身的疲惫,脸上的笑却不减半分,我是否该为他庆贺?

他胸前的衣襟上还沾着血,不知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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