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却还是不下去雪。不下雪也好,一旦下起来,那山路水路都封住了,院门也出不得,走几步就湿了鞋袜,冷冰冰的。
今日柔荑遣人送来了信,信上只有两个字:“来见”。她到底也不愿来看我,想必是怕见了公主心有不快。
我去求了母亲半天,夸张地说着柔荑有多么多么想我,母亲停下手中的女红,冷哼一声:“当我不知,你又是野了心想去见那董誉。”
“女儿当真是去尚书府的,母亲可别什么都沾上董誉,我也是要面子的!”我被母亲说得红了脸。
母亲见我有些气了,又好言笑道:“难不成这就说到你心坎了?罢了,道理我都给你说教过了,你自己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去吧去吧,我什么时候拦得过你。”
说罢姨娘也在一旁附和道:“大小姐也是懂礼数的,夫人不必太过操心了。”
我得了话柄赶紧出门去,早早备了马车,这路上又徒生出那股子莫名忧愁,母亲究竟是不喜我与男子往来,还是不喜我与董誉往来,尚且不知。
柔荑好像也不喜董誉,她也曾说让我少与他来往,说董誉是个没轻重的惫懒人,他俩虽是同宗兄妹,可自小家里对董誉没一句好话。想来也是,董誉这人确不讨人喜欢,从小便没少用话揶揄我,读书说我附庸风雅,弹琴说我不通音律,丹青也笑我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没少用话激回他,闹得我脾气越来越不好。
不过这人倒也不是没个好的时候,小时候族里有老夫人仙逝,董誉和柔荑随长来吊唁,我们三个不知怎的从洞里钻到柴房却又钻不出来,黑漆漆柔荑怕得直哭,我本在自家柴房没有多怕,生生柔荑一哭我也跟着嚎起来,董誉哄了我们半天,没了办法时道:“你俩别哭,我给你俩讲故事吧。”
然后便是什么蚌精书生的故事,我到记不清了,只记着他讲得真好,一时就让人忘了哭,柔荑后来一直问“那蚌精脱了壳子疼不疼啊?”后来我和柔荑的一大乐事便是听董誉讲故事,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光怪陆离婉转曲折的故事,从小到大讲了这么多也不见重复,像极了一个话本先生。
我还为故事被他骗了不少回,有回他给我讲富家小姐得了病,要日日芙蓉入药,小姐吃了三年的芙蓉,身子大好却变成了一朵芙蓉开在院子里,开了几百年也不谢,后来有一个富家公子买下了宅子,就住在这个院子。我还想听,他却不说了,要我头上的珠子送他才说,我给他取了一颗,他说不够,我又取了一颗,他还说不够,直到我把头上的珠子全给他,他又借口溜了,待到下回又赖账,为此骗走了我不少珠子。
这走了半天也不见到尚书府,我掀开帘子一看,问道:“这怎么没走官道?”
马夫不是生面孔,他回道:“大小姐,这工部在前面加道儿呢,咱只能绕路了。”
我突然想起不到百日公主便要嫁与太子,这修道应该是怕过不了那样大的仪仗。
到了府门口,却不见大门开,只有后门等了一个小厮半靠着墙在打瞌睡,见马蹄声响赶忙跑过来道:“委屈江小姐了,请随奴才从后门进去。”
马车从后门进去,那小厮朝堂房里喊:“三少爷,江小姐来了。”
“可把你等来了。”
我下车一看,竟是董誉,忙问:“柔荑呢?让你在这里等着我?”
“你真糊涂,我和柔荑的字也分辨不出来。”董誉招手让我跟着他,我上前问道:“到底何事?你写的信?难道柔荑真的生我的气?”
“柔荑现今哪忙着生你的气,你差人送的信到底都没到她手上,”董誉给我挪了椅子让我坐下:“你可记得公主进京当日,太子没去接轿,贵妃娘娘命人寻了半天,终是寻到了柔荑和太子在满儿湖边密会,我叔父知道了当即就将柔荑绑了回来,现如今还关在祠堂边上的厢房里。”
“那怎么行,你家也没个人劝劝?”我当即惊到了,问:“那柔荑现在可还好?太子又在何处?”
“哪敢有人劝,当日捉回来就被叔父拿铁尺打了多下,婶婶在一旁哭得不成人样,却只说打死罢了,柔荑也烈性,哭着喊着说自己与太子钟情,非他不嫁,还要一头碰死,好歹是被拦下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柔荑,你可真是又勇又傻,你这么拼了自己的命到底值还是不值?
“怎么不见你早些让我知道?柔荑现在如何了?”我哭着问他。
董誉从袖口掏出帕子递与我,道:“家丑不可外扬,叔父说谁若是让外人知道便直接打死,我听丫头说柔荑开始那几日还求着叔父成全自己与太子,这几日直接不吃不喝断了饮食,我怕她要寻死,只好赶快让你来劝劝。”
我听到“寻死”便更觉得难受,道:“怪我,怪我没早些来寻她,我就知她是个没轻重的傻子,快带我去见她。”
董誉叹了口气,对我说:“好在叔父今日外出,我带你去悄悄瞧她一眼。”
董誉又递了我一张帕子,没有说话,我且啜泣了几声,问道:“太子殿下可知?”
他对我道:“这不是我等该知道的。”
到了祠堂门口,他左右看了看对小厮说放我进去罢,我小心走到了厢房门口喊着柔荑,喊了几声,一个小丫头推开窗子,我认得,那是柔荑身旁的小茹,她见到我便开始哭,往里喊道:“小姐,照月小姐来看您了。”
我跑到窗棂边上,远远看见柔荑卧于榻上,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忍不住哽咽着喊道:“柔荑,你这是何苦?”
柔荑听见我来了,挣扎着爬起来到窗前,握着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哭,也不说话,小茹道:“照月小姐,您快劝劝我们家小姐,她可整整三日不进米汤,这样下去 ……”
“柔荑,你怎么……”我也不知从何处开始劝起,“你放心,我回去求我父亲,求我姑姑,一定促成你与表哥,你千万不要寻短见呀!”
“照月,”柔荑颤抖着声音,“原是我的不是,你不必为我费心了。”
我忍着眼泪,道:“什么费心不费心,你这个样子,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糟践自己?”
柔荑摇了摇头说:“我也是不想见人了,你们就别管我了。”
她抬手抹泪,我看见那细胳膊上一条一条的血痕,震惊问道:“尚书大人怎么下手这样狠?你,你怎么不躲着点?”
转头又问小茹:“你可给她上过药?”
小茹摇摇头,哽咽着道:“小姐不肯,其实老爷打完也悔了,让小姐发誓安生着不再去见太子便了了此事,可小姐……”
“小茹,”柔荑道:“我都说,要你们不要管我,让我爱怎样就怎样罢。”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为了一个太子,连家族爹娘都不顾了吗?你爹娘就你一个女儿,你这样寻短见,他们该有多伤心,我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我又要有多伤心?”我问她。
“这样,我就要为了你们所有人不伤心,就来伤我自己的心吗?”柔荑的声音很小,很小,我却没了底气。
“我不明白,你听你爹娘的,他们不会苦了你的。”我对她说。
“你会明白的,照月,你以为的苦,是吃不饱穿不暖吗?是突然就要远离你自己原本的生活,想着怎么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日子,也许那个人有才气,有功名,有无边的富贵,可是被簇拥着走到一起的两个人,往后余生只有无尽的将就,隐忍,漠视,你能想象你枕头边突然睡着一个从前从来没见过的人吗?这才是苦,这才是真正的苦啊照月。”
柔荑继续说:“你们都觉得,只因为期檐是太子,我才一心想要嫁给他吗?我宁愿自己死了,化成烟绕着他,也不要尸首一样活着去隐忍别的人。”
这是从小到大柔荑头一次这么热烈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她不哭不喊,却比哭了喊了还叫我伤心,也不知为何伤心,便是心里隐隐的沉了下去,我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我也知你的,”柔荑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也早习惯了身边人,不是吗?”
我眼中略有酸涩,点点头。
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到底我也没能让柔荑吃下一口饭,董誉带我回去路上,对我道:“别哭了,你快把眼泪擦擦,旁人看见又该说我欺生你。”
我忙抹去眼泪,看了他一眼,发觉他袖里漏出一截扇柄,随后抽出来,压了压哭过的嗓子,问:“这已经腊月天了,你怎么还装着把扇子?”打开一看,是一把素扇,雪白如绢,我继续说:“白的晃眼睛。”
董誉看着我今日不甚开心,难得顺着我,道:“那不如你帮我画上花?”
“别人都是题字,要么是山水秀林,偏你女孩似的要花,要什么花?”
“要朵芙蓉罢,要黄的,淡雅点。”
“只要一朵么?”
“只要一朵。”
我踩着小厮的背坐上马车,踉跄着坐下,想了想掀起帘子对他道:“年下我弟弟回来,到时你来府上找他,我把扇子给你。”
其实董誉与照晖没有多深的交情,我只想他来找我。他重重地点头,对我道:“你也别太为柔荑操心。”
马车走了一会,我听见他在后面追着喊“照月,照顾好自己。”
回到府里,我直接跑去找父亲,整个院子里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应,母亲从房里出来,道:“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你爹外出了,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赶忙到母亲身边说:“母亲,让我进宫去,我要见姑姑。”
母亲一惊,先带我去屋里,又问清了来龙去脉,直摇头叹道柔荑怎能这般不知廉耻,不顾家族门楣,我打断她,只道:“柔荑再怎样也都是柔荑,快让我进宫和贵妃娘娘求求情,让柔荑嫁给表哥了了她的心愿罢。”
“这样的话怎么能由你来说。”母亲说:“其实柔荑是董家长女,身份和太子也是般配,只不过眼下太子和公主就要成婚,董家不可能做妾,公主也不可能做妾,你仔细想想,咱们家不能趟这浑水。”
“可是柔荑……”
“柔荑已经很不懂事了,想来尚书夫人必是伤透了心,照月,你要懂事。”母亲打断了我,容不得半分商量的口气。
“母亲,你就让我去见见姑姑罢,姑姑很疼我的……”
“照月,我们官宦人家,男在有志女在守节,尚书家出了这样的事定是不敢于外人语,你若是现在去求了,将来董家只会恨你,不会谢你,母亲知你与柔荑感情深厚,但此事你绝不能插手,”母亲握着我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答应母亲,要懂事。”
我只好撇着嘴点点头。
出来走到回廊上我越想越觉得难过,不知该做什么好,一个人失落落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撞上了人,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
“卑臣冲撞了小姐,是卑臣的不是。”
抬眼一看,是沈先生,地上掉的是一些纸片。我只说无碍,忙弯腰帮忙捡起来,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想必是公主所写,对了,公主,只要我劝公主同意,让她和柔荑一起嫁给太子,那不就都好了,于是跟沈先生说,快和我去见公主。
我跑着到了后庭,只见公主在和几个小丫头穿香袋,案上还铺着书和砚,见我和沈先生来了,忙把香袋藏到袖子里,公主远远便叫我“枣月”。
我冲沈先生招招手说:“沈先生快过来,帮我给公主翻译下。”
公主今日穿了一整身我们汉人的衣裳,头发也梳得整齐,见沈先生过来,笑意盈盈,我发觉公主笑起来真好看,她不像我们汉人女子那样不露齿的笑,她无拘无束,让人觉得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我从小便被教着笑的时候不能放声也不能露齿,所以我看见公主笑时觉得万分热切。
我对沈先生和公主说:“我有一个朋友,她是个特别好的姑娘,自小她和太子就两情相悦。”我看沈先生瞪了我一眼不说话,我继续说:“就是公主来临安那日,太子因为没去接轿而是和她在一起,所以她就被家里人关起来了,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现在都在怪她,但是,我这个朋友真的人很好的,她……”
“小姐到底想说何事?”沈先生冷冷地问我。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公主,可不可以同意,让这个姑娘和她一起嫁给太子……反正她也没见……”
”江小姐,“沈先生利落地打断我,他说:“公主的婚事,是西凉国王和皇上决定的,这样的国事,小姐最好不要染指。”
“你说我染指国事?“我站起来怒目看着沈先生,“我只是想帮我的朋友!”公主这时拉住我的手,问道:“枣月?怎么?”
我瞪着沈先生,她看看我,又看看沈先生,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沈先生也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焦躁极了,对沈先生道:“这是公主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快翻译给她听,不要欺负我听不懂西凉话!”
“江小姐不要费心了,就算公主愿意皇上和贵妃娘娘也未必愿意,尚书大人也未必愿意。”沈先生道。
“反正太子殿下是喜欢我朋友的,让公主接纳这个姑娘,太子肯定感谢公主,念公主的好呀……等等!你怎么知道是尚书家?”我疑惑道,难道已经走漏了风声,还是沈先生原本就知道,我追问道:“谁告诉你是尚书家的?”
沈先生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像块木头,我气极了,对他喊道:“你快说!”
“江大小姐,”沈先生依旧平静且冷冰冰地说:“您别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我说不出话,公主在一旁惊讶地看着我们,嘴里说出来的,还是我听不懂的话。
刹那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给弟弟读《孟子》,里面有一句话“知好色而慕少艾”,当时我想的是谁呢?是董誉吗?
我是真的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