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屋内,整座山林已经平静下来。许是脸色不太好,枫儿担忧得厉害,一味追问我有否受伤。
我笑着,摇摇头,倒是去给他煎药。
“师傅,刚才这么危险你去山顶做什么了?”
这问题与我的安危一样,一直让他放心不下。他边问边凑过来,想摘走我手上的柴条替自己煎火。我也由他,顺手递过去,然后到一旁的木盆洗手:
“山顶有我的祖碑,是怕崩坏必须去看看。枫儿,那处乃我先祖安寝之地,你莫要上去惊扰,知道嘛?”
“啊?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那祭拜可以吗?”
“不可!”
啪,灶里炸起一个火花,灰焑卷着点点星火溅出炉壁。
安静了片刻,待那团灰烟从眼前散尽,他才沉默道:“我知道了,师傅莫要激动。”
我也察觉自己有些过态,便嗯了声,不再说话。擦净手,坐落,才将他招过来:
“枫儿,待你身体康复后,我授你第二套剑法。”
第二套剑法,根植于第一套心诀,讲究以攻为防,攻防兼收,来得更为悍烈。
然而,逐渐成长的落枫也开始懂得思索,思索操持在自己手上的东西,不再如当年懵懂。
掂起第二套剑法,让他感触尤深,因为觉得这套才像地道的武学修为。气入骨,骨生力,力摧万物,断其回路,制其所攻。里面的字字句句、每招每式都通透实在,比起第一套更易让他吸收,效果也当是更加显著。一把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得如猛虎猎风,蛟龙逐水。现在回头细想,第一套与其说武学心法,倒不如更像术法——提炼精神气量的术法,晦涩难懂,却暗藏神秘而巨大的奠基力量。
他不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逐渐成熟的武术修为却告诉他,自己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纠结到最后,他决定去问他的师傅。
红日冉冉而升,光照大地。他师傅提着木枝,在崖边与他对练——
各路心法,皆有与之相匹的年龄和心智。第一套,无需通明,但要有纯净的心思,藏记在心,就如一籽落入净土,默默孕育,潜心生长;而第二套,升华于其前,死记无用,是要用你的身体与头脑吃得精透,如幼芽经已破土,懂得如何攀枝生叶、汲取阳光雨露,才可长得茁壮精强。籽生,花开,果结,乃万物发长之天道,未可解,不得逆。
这,就是师傅给他的答案。
月上梢头,他细细嚼着这些话,似懂,却不全然。心诀,剑法,天道,悟理,思维,抱想,其实相对于那些修炼,原来自己对这个师傅有着更多的不明白。
不明白他到底何许人也,口中种种道理的所源;
不明白他一直对自己关爱倍加,却又仿佛诸多隐瞒;
不明白他为什么时常会消失不见,每说去祭拜先祖,却总不见身上祭品;
不明白他既隐于深山,淡泊于世,却时而又显心事重重;
不明白他的过去,也不明白他为自己顾想的未来。
许多未知,许多的忧心。
这个,便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亲师——沉天。
宣国,太平了三年。
天下,安静了三年。
一切荣辱盛衰,纷争动荡,其实只不过这山中的枫林,总归一天会红,会落,会待来年重生。
“师傅!师傅!”
落枫边跑边喊着,正从屋外奔进来。我闻声而起,早已嗅到弥漫在远处的血腥气味。
他背了个活人回来,一身戎装,满身鲜血。我皱起眉头,“何人?”
落枫将他放下竹榻,褪去沉重的战甲,“本来打算今日进城,却在山下发现了他,看这身衣服好像是宣国校尉,似乎伤得不轻,马匹也晕死在身边了,我不忍心就把他背了回来,途中他就一直念着一个名字:庞将军,庞鼎天。”
庞鼎天。我略为沉吟,走近去,伸手探进血衣,果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褐色的血渍,新新旧旧,深深浅浅,让这封信显得触目惊心,沉重无比。
信,我没展开,当即又塞了回去,“枫儿,我先给他粗略止血,你再送去将军府。切记,军事无儿戏,你莫要乱动他身上的东西,也莫要对此事询问打听,只做你身份可做的事,然后马上回来,知道吗。”
嘱咐完,便返回内室去取伤药。
此战甲确属宣国校尉,上面因受兵刃的创痕多不胜数;衣上沾有赤金色砂土,为大冶地质特有;身上血渍新陈交叠,是沙场杀戮留下的印记;这人气脉短促而虚弱,正是奔波劳累、力不能支的体症,更看那匹已死在身旁的战马……
——这是一个从西方大冶战场狼狈而回的战士,带上一封染血的战报,带回一个祸福未知的史实。
刹那,烽烟四起,风急云涌。
我拉起竹帘,用细绳系上。窗外绿海云山,如泼墨之卷,在天底之间无声舒展,徐徐渲开。然,上面那层青黛之色已不再温润澄净,竟渗着丝丝血色与苍凉,被谁,所看。
心念千千万万红尘事,眼观世世代代人间乱。这千百年的烟云穿腔过目,到头来,除了发出一声嗟嘘,还能做何。